
三角梅不是东莞的市花,却是东莞真正的底色,街头巷陌都能见到它朴素的身影。
说实话,以前初到东莞塘厦时,我对它完全无感,因为它实在太普通,太常见——在铁皮房缝隙里,在厂区墙头,在街道,在公园等地到处可见,简直跟湖南乡野间的野雏菊一样稀松平常,成为“城市野草”般的存在。
它的苞片像纸花,颜色也土里土气的,疯长挡路挡视线,开得像赶货期一样急,密密麻麻多得像车间的加班单,吵眼睛。那时的我在一家童车厂做外贸跟单员,白天有时忙得脚不沾地,口渴了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晚上下班后却百无聊赖。我住在厂里安排的员工宿舍里,整日都能听到附近工厂的机器嗡鸣声。我嫌三角梅开得如工厂机器声一样喧闹,像刚来时觉得这座城市除了工厂好像什么也没有。后来我才惊觉,不是它普通,是我还未曾读懂它的语言。于是,它开它的,我活我的,互不相干。
起先,也许我嫌它土,它嫌我嫩。时光在指尖流淌,感觉时而湍急,时而缓慢。渐渐地,三角梅对我来说,就像东莞待久的日子:没啥波澜,也没啥新意,更没啥好说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甚至不知道它的名字,也没兴趣知道。也许,它的普通照见了我的平凡。
三角梅就这样彻底成了我生活中的背景板。它的存在,像厂区永不间断的嗡鸣,像车间流水线上重复的劳作,像道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因为过于寻常而被视觉自动过滤。它是一团被压缩的、沉默的红色,固执地涂抹在东莞的街角与墙头,而我,则执拗地转过脸去。
有时我甚至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平淡的花呢,会不会是造物主上班时走了一会神?总之,那几年在我心里,三角梅就像东莞工厂里千千万万的普通流水线工人一样,毫无辨识度可言。它的存在,就像我存在于东莞——有我没我,都一样。
十年间,我辗转于东莞塘厦、樟木头、凤岗和清溪,几乎每个镇街都能见到三角梅挥之不去的影子。直到某个黄昏,我路过一株探出墙头的三角梅,忽然想起过年返乡时父亲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冬天你怕冷,干脆在东莞安家算了。”
决定留在东莞那天,我给老家母亲打了一通电话,说这儿其实也不错,至少冬天阳光和煦,不会冻手冻脚。我生在寒冬腊月,该蜡梅香的时候,但我偏爱暖和,跟这座城市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命定缘分。我父亲也曾在这座城市奋斗过,目的是赚取孩子们的学费,以及改善家中的经济状况。父母也一致认为南方暖和的城市更适合我。他们生我养我二十几年,从不为我羽翼渐丰时选择远离故土而遗憾、难过。相反,他们为我寻到适合自己的、喜欢的城市而感到由衷的高兴。
通话时才发现,我靠着银瓶山森林公园的仪花廊柱,手里攥着一把苞片,有玫红的、粉紫的,很是漂亮。“什么声音?”母亲问道。“是花开的声音。”我的声音清脆、响亮。那是我第一次认真聆听苞片摩擦的声音,沙沙的。挂断电话,我蓦然抬头,错落有致的玫红色花墙在我眼前徐徐地铺展开来,如梦似纱。阳光透过花帘,光影斑驳地洒落。
三角梅从巴西远道而来,将东莞当作了第二故乡,扎根开花。一瞬间,它认出了我——它说,我们原是同类。我仿佛看到三角梅的苞片落到了我东莞的新户口本上。它野蛮生长,无需精心伺候,跟咱们新莞人一样好养活。就像野雏菊从不刻意取悦田野,东莞的三角梅也只忠于自己的天性,在墙头、沟渠、桥栏、公园角落自顾自地繁茂,最终却成为了这座城市最生动的注脚。
三角梅是平民之花,带着浓烈的人间烟火气,它本能地、倔强地、以平凡之姿长成了城市记忆的一部分,就像从东莞众多厂墙上倾泻而下的三角梅瀑布,它们从不叙述英雄史诗,却用常年不败的花期,讲述着普通人如何在城市夹缝中活得尊严而热烈。十年,花仍是花。而我,终于把异乡,听成了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