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檐铃|子涵:沉默的乡愁
东莞+ 2025-11-27 21:29:44

老舍先生笔下那面浸透汗水的鼓板,总让我想起老家堂屋角落的打谷机。它的边缘被岁月磨出一道深深的印迹,像极了父亲那双皴裂的手掌——那是与土地对话的勋章。方宝庆在重庆防空洞里调弦的姿势,与父亲当年在春耕田野上校犁铧的身影渐渐重叠。原来,他们都是用生命校准音准的艺人,一个调理的是丝竹,一个翻转的是土地,却同样在时光里刻下无声的韵律。

童年最快乐的记忆,是赤脚走在故乡的青石板上。这些被时光打磨的石板,像一册摊开的线装书,记录着无数来往的脚步。雨后的青石板路最是动人,水珠在凹槽里聚成小小的湖泊,孩童跑过时溅起的水花,仿佛敲响了大地深处的编钟。那些被鞋底磨出的光滑凹痕,恰似琴键上的降调记号,等待着赤足的踩踏奏响往事的旋律。东头王婆门前的凹石板是“咚”,祠堂转角凸起的麻石是“哒”,连起来就成了“咚哒咚哒”的《凤阳花鼓》。雨天时,积水在石缝间流成五线谱,我们背着书包跳跃着,把整条巷子踩成欢快的快板。阳光下,它们像老唱片上的纹路,储存着叫卖声、嬉闹声和深夜归人的脚步声。最老的石板上还留着当年马蹄铁的印记,凹陷处积着铁锈色的尘土,像凝固的血泪,诉说着往昔的沧桑。

七月骄阳下的“双抢”,是农耕文明最壮阔的鼓书表演。凌晨四五点,还在“贪睡”的我们,在妈妈的叫声中,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打谷机的轰鸣是开场锣鼓,大人小孩们弯腰割稻的弧线,像极了方宝庆抡鼓槌的起手式。两个妹妹负责将稻把整理摆放在打谷机旁,我帮着踩打谷机。稻草划过皮肤的刺痒,竟与老舍描写琴弦勒进指肉的痛感奇妙相通。不知多少次被镰刀割破手指,血滴在稻穗上,父亲却笑着说:“庄稼人不割伤几次,哪里会干活。”当时不懂这话的重量,直到读《鼓书艺人》里方宝庆教秀莲“要把血泪咽下去唱”,才惊觉农耕与曲艺原是同一种修行——疼痛是成长的印记,沉默是力量的积蓄。如今联合收割机碾过田野,那些关于疼痛的古老智慧,再无人说与庄稼听。

最难忘午休时躺在晒谷场,身下滚烫的稻谷烘着后背,像靠着方家班那面被日头晒透的牛皮鼓。远处传来货郎“换麦芽糖啰”的吆喝,拖着长长的尾音,活脱脱是鼓书里的“云遮月”唱腔。这时才懂得老舍说的“艺在血里,曲在骨中”——土地何尝不是最伟大的鼓书艺人?它用四季更迭谱曲,以万物生长作词,而我们,都是它乐章中跳动的音符。

每一次回老屋,都会发现门楣上还留着我用瓦片刻的“正”字——那是学鼓书艺人记场次的办法,一道痕代表一场丰收。大堂里堆着当年的打谷机,机身沾着的泥粒,诉说着往日的繁忙。那生锈的犁铧静静地依靠在青石墙上,作为“曾经的半个庄稼人”,我突然想起方宝庆那句“艺断了,人还在”,眼泪就砸在了青砖地上,发出奇妙的“咚”的一声,仿佛像多年前那个顽皮的小孩,在雨后的青石板上奔跑,与溅起的水花声里轻轻地应和着。

暮色中,我带着我的孩子站在家乡新农村的沿江广场上。无人机在稻田上空画出规则的航线,原来捉鱼戏水的小溪过道变成新修的水泥农机耕道,竖着一个招牌,印着“乡村振兴”的蓝字。孩子问我:“爸爸,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故事?”我张了张嘴,却发现所有的回答都像秀莲没唱完的半句拖腔,飘散在荒芜的田野上。终于懂得老舍为什么让方宝庆开不了口——有些旋律,必须用沉默来传承;有些生活,必须用泥土来记忆;有些乡愁,必须用脚步来丈量;有些故事,必须用皱纹来书写;有些温度,必须用灶台来延续;有些根脉,必须用离别来生长。这片土地,承载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像一首未完成的歌谣,在时光里低吟浅唱。

文字:子涵 编辑:沈汉炎 戴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