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要打道回府了。看得出来,这一趟游玩,父亲很开心。父亲没读过书,可以说纯粹的文盲,所以他对大自然绮丽景观的赞美,只会一个劲地用摇头和嘴里的“啧啧”声来表达。从西安,到华山,到成都,到乐山,到峨眉山,再到重庆,一路上我看到和听到的都是他反复重复着的这个动作和啧啧声。
出门有些时日了,估计父亲也看够和玩累了,今晚入住酒店后,他像刚考完期末考试的小学生终于迎来明天要放假一样,心情大好。
“爸,你干脆在这里泡个澡吧?”
“嗯,好。”
浴缸正对的落地窗浸在洪崖洞的灯火里,嘉陵江的夜航船拖着光尾游过,像一柄金梭在父亲佝偻的倒影上穿行。我把浴巾叠成“头枕”搁在浴缸的边沿,把地毯巾铺好,搬来把椅子,紧靠浴缸,再把沐浴露挤进热水里。一切准备就绪,我搀扶着父亲慢慢坐进浴缸。如果不是半年前左腿被一个骑电动车的家伙撞到骨折,依父亲的脾气打死他也不会要我帮忙,他最怕麻烦别人。看着他舒服地躺在水里,我退回房间,继续看电视,时不时跑进去瞧瞧。
父亲喜欢泡澡,若不泡久一点这个澡就跟没洗一样。父亲搓洗着身体,但后背怎么也够不着,他想坐起来,自己反手搭着毛巾来回拉搓。我二话不说,双手穿过父亲的腋下,从后面一把将他抱起,让他坐在了椅子上。
父亲老了,身子骨也变得轻盈了,我从后面把他像孩子一样一把抱起的时候,心里百般滋味。我没有把毛巾递给父亲,而是拧了把热毛巾在他的背上慢慢搓起来。父亲的背佝偻着,弯曲得有点像他从前弹棉花的那张弓。见过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也蛮挺拔壮实的。而如今,身上的皮肉不仅松弛了,完全可以说就是一副皮包骨。搓到肩胛骨时,他忽然缩了缩脖子,这个条件反射般的动作让我想起一部电视纪录片里的那匹老狼——当雪原的月光照在它塌陷的腰腹上时,也曾这样本能地蜷起身体。只是当年咬断过驯鹿喉管的利齿,如今松垮地坐在浴缸旁,含混地推辞着:“让我自己来嘛。”长这么大第一次给父亲搓背,一开始我也有点不大自然,但搓着搓着就释然了,动作也变得麻溜起来。
父亲腰部和下身的老年斑都发黑了,特别是上臂长的那颗肌肉瘤,大得有些像熟透的桑葚,格外扎眼。搓着,搓着,我突然感觉鼻子发酸,眼睛也酸得有些模糊,一帧四十多年前的场景仿佛就在跟前。
那是我大概五岁时的样子,快过年了,爷爷想好好泡个澡,换身干净的衣裳过年。大多数人的印象里,北方的冬天才叫一个寒冷。殊不知,江南冬天的湿冷北方人来了也直呼受不了。江南基本没有公共澡堂,所以冬天,江南人想要泡个澡那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我记得那天下过大雪,屋外的雪光从临时挂的“窗帘”背后透进来,把屋内映得透亮。父亲用老虎灶烧了满满两大锅开水,舀进一个高过我头顶的大水缸里,兑好凉水试好水温,爷爷抱着我坐了进去。水缸里暖暖的、飘飘的,雾气氤氲,蜷在水里,水面没颈,很是舒服。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泡澡。泡得差不多了,父亲拿来毛巾,站在水缸边,上上下下帮爷爷搓起了背。爷爷刚开始也是说让他自己来,但父亲说外边冷,别着凉了,硬是帮爷爷把整个背脊搓得红光素净。
父亲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喉间溢出的“嗯!今天洗了个好澡啊”与记忆中的声线重叠——四十多年前,爷爷啜着茶壶嘴的“哈,今天洗了一个好澡啊”穿透水雾,在浴室瓷砖上撞出回响。两个男人的满足叹息,像两片不同年份的茶叶,在时光的沸水里缓缓舒展。
我们并排躺在另一张床上,中间亮着一盏床灯,父亲用浓重的乡音又和我讲起了我小时候听过无数遍却怎么也记不住的故事。今晚到底还是没能认真听一回,虽然不再厌烦,甚至还有些喜欢上了父亲这种催眠似的讲故事。迷迷糊糊中,我突然感到身体一震,似乎刚才还听见了自己的呼噜声。实在不愿再睁开眼睛,也就没有和父亲说我睡了,半梦半醒地听着父亲继续讲着他的故事。而父亲什么时候睡的,又讲了些什么,我全然不知。
夜里做了个梦,有双小手在我的背上抓来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