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妻疾步走出高铁,匆匆走进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像湿透的幕布,冰冷地凝滞了走廊上所有的脚步,唯有弟弟焦灼的眼神迎着我们小跑的步履。
妈妈靠在床头,脸色苍白,像张被水洇湿的宣纸。看见我时,她的身子微微一抖,混浊的眼睛忽儿一亮,嘴角牵出一个极淡的笑。那笑容太轻了,像片雪花落下,还没等我接住,就化作了一痕湿润的凉意。
她的手很轻地拉着我,指尖微微发颤,却固执地传递着仅存的温度。“妈,我来了。”话音刚落,她的眼睛却无力地又合上了,我蓦然感到,那是她想留给我最后的温暖。
从那刻起,九天时间被拉成一根细长的线,缠绕在医院的病床上。监护仪的绿光时明时暗,每声“滴滴”都像重锤敲在心上。我和两个弟弟轮番护理,定时翻身、擦身,看着她因消瘦而凸显的肩胛骨,缀满针眼而肿胀的手臂手掌,想起小时候她背着我走过泥泞的田埂,那时候她的背是那么宽,那么暖,扛起了一个家的重量。而今的她,安静地躺在白色的被褥中,唯有鼻息间微弱的起伏,印证着生命还在顽强的搏动。
清晨,我们把温热的流食一点点喂进她嘴里,勺子碰到干裂的嘴唇时,她偶尔也会无意识地抿一下,像是在轻轻回应。年轻的时候,妈妈总是在灶台忙到最后,才端起自己的碗,她总说“妈不饿”,就像患癌后的日子里,面对不时探望的我总说,“别给我买东西,给我带报纸上你的文章就行。”
午后的阳光透过纱窗,在床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坐在床边,轻轻地唱妈妈曾经唱给我们听的歌,都是上个世纪的民歌民谣,歌词中有田野和炊烟。小时候,她在矿山的平房和小溪边,哼的就是这些曲子。那时的她嗓音清亮,带着山野的质朴,而现在我的歌声沙哑,夹着哭腔,却依然固执地重复着每个音符。如果歌声能唤醒母亲,我愿意唱到地老天荒,多希望她能睁开眼睛笑笑,说句“唱得好!”
可病房里只有监护仪单调的声响,还有我单向的倾诉。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挖野菜,在矿山的小溪里抓鱼,春天看漫山的映山红,秋天摘茶苞当水果,冬天里她把我的手塞进她的棉袄里焐热,还有妈把报纸上我写的文章剪下来,小心翼翼地收在盒子里。“妈,您说一篇文章能让你多活一两个月,”我握着她的手,眼泪滴在了她枯槁的手背上,“您看,我又写了几篇,您怎么不多等等我呢?”
妈的一生是本被岁月磨旧的书,每页都写满了倔强和坚韧。在农村矿山的日子,爸爸下田下井,她在小学代课,带着孩子操持家务。记忆里她的手总是粗糙的,指关节因劳碌有些变形,但她总能把简单的饭菜做得香喷,把破旧的衣服补得齐整。晚上,她会在昏黄的灯下边缝衣服边听我读课文。她说:“只有好好读书,才能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
四十五岁那年,她和父亲一起调回城里,做起了职教老师。退休后,数年时光,给孩子们打了几十套毛衣裤,我们都说那是独一无二的“妈妈”牌。她最关心的还是我的写作,电话里还要我念给她听。有次我问她,“你为什么不要吃的穿的,就要报纸上的字?”她愣了愣,笑着说,“看到你写的文章,就觉得你在我身边说话哩,这个最好。”
七十岁那年,她被查出了癌症。进手术室时,她说,“别担心,我还没活够哩。”术后不久,她又回到了小区广场舞队伍,脸上的笑容还像年轻时那么灿烂。她说,“爸爸走了,我活着,你们就有家。”那时的她仿佛有无穷的力量,正是凭这股精气,她平安挺过三年疫情,坚持抗癌十三年。十三年里,她一天不缺地熬中药,喝着苦涩的药汤,其实,她心里是甜的,那是活下去的憧憬,是为了给孩子们一个记忆中的家。
时光在病床上缓慢流淌,一天,两天,三天…….直到第九天。九天里,我们静静地守护着妈妈渐渐微弱的生命之光。我为她拭去眼角的泪痕,梳理银白的头发,一次次在她耳边轻语,“要是累了就睡吧,我们都懂。”
想起了与妈妈最后的那次对话。过完端午,躺在床上的妈妈催我别误工作早点回去,“不给你们添麻烦就是我最大的幸福。”她拿出了省吃俭用的结余,又对我说,“人总是要走的,我走后不要通知别人,不要花圈,不要收礼,不要欠别人的。” “你下次回来可能就见不到我了!”一句轻轻的话,让出门的我头脑猛然发蒙,眼泪夺眶而出,返身奔回床前,紧紧抱住了妈妈。泪水无声,那个拥抱胜过万语千言!
九天时光静静流逝,天天如此,不同的只是妈妈渐弱的呼吸。第九天晚上,监护仪的声音变得悠长而平静,屏幕上的绿线一点点拉直。妈睡颜安然,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我知道,她不是离开了,而是化作了我生命里的回声—是矿山小溪的流水潺潺,是厨房里锅碗瓢盆的叮当,是她唱过民歌民谣的旋律,是她数十年站在讲台上的身影,是她读我文章时眼里漾出的喜悦之光。
妈妈离开三年了,我一直没敢写这最后的九天,总在想着妈妈的那句话,“等你退休了,我们聊个够。”如今,我退休了,却只能对着照片与她聊天,用文字遥遥为她祝福了。那天,我终于明白,妈妈不是向我索取文字,不是与我聊天,而是通过文字,通过聊天,把爱和牵挂刻进了我的生命里。她走了,但那些被她珍藏的剪报,还有平素间绵绵的话语,那些我们共同度过的时光,都成了我余生里最温暖的音符。这,便是永不消逝的生命回声。
我会继续写下去,为留住妈妈的回声,也为了岁月里永不褪色的爱和记忆。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还在书写,她的声音就永远不会消失,会一直回荡在我生命的每一个角落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