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长期从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在读过的文学作品中很少看到对于现代化、工业化、城市化的赞美，尤其是在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作品中几乎都是一边倒地批判城市化与工业化。很长一段时间内，东莞在文学、影视作品中的形象并不令我感到意外。
直到读到方舟的生态诗歌。作为校园诗人的方舟，在1990年南下广东后写了大量的打工题材作品，《机器的乡愁》《制鞋少女》等佳作入选各种诗歌选本，为那个时代留下了重要的“精神证据”（叶延滨语），虽然方舟早在1994年就婉拒了在诗集《海边的心跳》上贴上“中国第一部打工诗集”的标签，但这并不影响他依旧被严肃的评论家誉为“打工文学的先行者”。
记得我第一次读到方舟的生态诗歌，是一首名为《祝福一棵树》的诗：“我以我的名植下你/并不是让你记住人世的恩情/我有太多的欠债和隐去的罪累/它们伴我一生，像另一个人/伐木、劈柴，组织一次次的燃烧/我在面朝大海的冈坡植下你/这里水质优良，海岸妖娆/植物们相互净化，经过你的人/修成君子，创造语言，赞美造化/朗诵、沉默，然后转身自己的生活”。身处工厂林立的东莞，却保持着对自然的敬畏；作为现代化的受益者，诗人却偏偏对一棵树充满了愧疚；生活在世俗社会，却又充满着对于纯净、修身的追求——这是方舟诗作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后来又陆续读到了方舟的《芒种日》《地质课》《大海别史》《在海心沙岛听垃圾在歌唱》《龙湾岛的自然接受美学》《莞草志》，我震惊于他自觉的生态意识和对于自然的敏锐感悟，才意识到东莞除了制造业、城市化之外，还有着充满诗意的一面，方舟在那里从山水中领悟，在诗歌中挥斥想象。
方舟不仅是一位才华横溢、想象奇特的诗人，而且还是一位组织能力卓越、富于远见的城市诗歌策划人。他倡导并组织东莞新年诗会、小学生诗歌沙龙、中国（东莞）森林诗歌节、东莞诗歌大赛等众多活动，将森林、生态与东莞城市建立了紧密的联系。2021年离开广州前往上海交通大学工作前，我终于有了实地探访东莞城市的机会。东莞举行了“2021中国（东莞）森林诗歌节”之东莞诗人诗歌座谈会，我有幸受邀参加。座谈会被安排在中国沉香文化博物馆国香书院举行，那天我对于这座城市的自然底色和诗人们的精神构成有了深刻的了解。同时我充分感受到了方舟作为湖南人的入世情怀和做事的韧劲，诗歌节邀请了来自全国知名作家、学者、本地诗人，更有来自东莞各镇街的市民和中小学生到场交流，气氛十分热闹。2023年东莞获颁“中国诗歌之城”，举行了中国（东莞）森林诗歌节开幕式暨大型森林诗会，来自全国全省的知名诗人、学者云集东莞，畅聊生态诗歌，吸引了全国媒体的广泛关注。2024年，方舟继续组织生态诗歌圆桌对话会暨名家采风行活动，继续聚焦生态诗歌审美和东莞的文学实践，将“中国诗歌之城”东莞的形象再一次推向全国。可以说，方舟以生态诗歌为突破口，重新塑造东莞城市形象。
在《草木有本心》这部诗集中，方舟聚焦于人与自然的关系，从物种生存、动物伦理、城市生态、自然感悟等方面进行书写，展现了他对于生态环境问题的深刻认识和生动书写。方舟的生态诗歌，擅长捕捉戏剧化的场景，将最有意味的瞬间加以锚定，以此引导读者思考场景背后的深层原因。在《大海雀》中，方舟关注的是地球上最后一只大海雀的灭绝，将人类的近代化进程与动物的灭绝进行了关联：“这是最后的记载/1840年的圣基尔达/一个岛民认为/他捕获并杀掉的不是鸟/而是一个女巫/1844年6月的冰岛/最后一只大海雀/死于一次蓄意的棒击/它成于美丽的羽毛/成于不会飞行的短翅/却死于科学之名/死于重赏之下的标本收集/它逃过了百年一遇的火山/却在最后的栖息地艾尔帝/输给了人类标出的每只/四座房子的市场标价”。在短短的十六行诗句中，方舟不仅定格了大海雀灭绝的历史时刻，而且还揭示了它之所以灭绝的根本原因：人类为寻求大海雀的标本，最后却导致了它的灭绝。在《论渡渡鸟的复活》中，诗人对于早在1681年就已经灭绝了的渡渡鸟进行了大胆的设想，想象着复活它的情形：“渡渡鸟不能死/她的死是一宗不能抹去的原罪/要让爱丽丝梦游仙境时再遇见一次/在牛津或爱尔兰都柏林博物馆/她腐烂的标本和骨架重新站立/鸟蛋从方舟种子库的柜子里醒来/在雨中的书店，请赐予她人类/想象的翅膀、新一代的伪装术/皇帝的无影衣、360度升降器/像躲进象群的猛犸象、狼窝的剑齿虎/斑马中的斑驴、商场里走动的恐龙/或以中子加速的方式免疫穿过/熙熙攘攘的城市街道和人文学院/时光对折，或回转，或直线抵达非洲的/毛里求斯岛——它的原生地与光明之所”。诗人想象奇特，设想着渡渡鸟复活之后的场景，并将人类想象的翅膀、新一代的伪装术、皇帝的无影衣、360度升降器等赐予它，以免渡渡鸟再遭受人类的捕杀。
不过，方舟并不是只是在批判生态危机与反思危机原因，他也积极肯定和鼓励人们在现实生活中为改善生态环境而作的努力。在《在福田红树林公园寻黑脸琵鹭》中，方舟一改生态作家批判城市的传统，而是对现代化城市充分考虑动物栖息需求的生态意识进行了充分肯定：“大雨在酝酿，一抹耀眼的天边光/把城市的楼群照成树状的剪影/新洲河异常安静，是本来的样子/几处抬高的人工沙丘，预设好了水位/刚好帮助留鸟们歇脚。一座城/就这样用细节，充分表达着善意/如果我是黑脸琵鹭，我也会再度归来/并不舍千里，择此水滩福地/清洗羽毛，休整身心。且自带乐器/在丛林中弹拨身体内可能的音乐/用一身雪白，反复证明天堂的颜色/有时就是和鸟体接近的颜色”。红树林公园的管理者们，为留鸟们歇脚而预设好了水位，这种超越人类自身利益考虑的生态伦理，在细节中得到了展现。在《在海心沙岛，听垃圾在歌唱》中，方舟对东莞市近些年来大力建设的城市垃圾绿色处理方式进行了关注：“垃圾，一个被污名化的词/在海心沙岛被重新召回、排队/分拣，前进，它们沿着/时间的输送线或锅炉检点前生/譬如一袋过度包装的礼盒/一只随意在空中飞舞的彩色套子/一本在字里行间幻想的书/一张从森林里掏出鸟鸣的纸/在制造车间，它们是溢出的美/析出的碎银、裁掉的华裳/创作家补充的维纳斯的左肩或右臂”；而更令人怦然心动的是，诗人对东莞生态环境科技工作者的赞美，将他们定义为“一群觉醒的大写的人”：“在海心沙岛，垃圾在歌唱/它们歌唱一群觉醒的大写的人/在荒岛上重新安置了春天的绿房子/设计循环的道路，捧出交叉小径的花园/是的，垃圾在涅槃、转世/它是每一度电，地上行走的星星/一盏盏没有打开的城市暗角的夙愿/是纯净水、油脂，是工业肥、新合金/它回到河流，回到息壤，回到翅膀/回到最早身体内自由呼吸的苍穹”。方舟的诗歌洋溢着浓郁而自觉的生态意识，他将生态伦理学、生态哲学、生态科技等知识融入到诗歌创作中，以生动可感的形象、典型化的瞬间、富于哲理意味的语言，展现出当代中国的生态现实景观。
方舟的诗歌具有强烈的时代感和现实指向，集中展现了诗人深厚的忧患意识、丰富高迈的想象力、超越个体的理想主义追求。他的生态诗歌创作立足于东莞、广东的自然环境，在写实的基础上与历史、文化、伦理、社会等进行精神对话，以灵动、洒脱的语言拓展了中国当代生态诗歌的艺术深度。方舟的生态诗歌创作及生态诗歌活动策划、组织，既是对于生态诗歌的大力推动，对于生态文明的传播，又是对于东莞城市乃至广东省份形象的塑造和提升，其文学价值和社会意义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慢慢显现出来。
作者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文系副主任
作者：龙其林
编辑：肖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