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未央|若桐:草儿的命
东莞+ 2025-11-20 21:33:53

那女子,叫云姑。长到二十岁,个子高挑,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她手脚麻利,干活勤快,格外隐忍和懂事,对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特别照顾,处处帮衬着二爷、二奶奶捉襟见肘的日子。

在云姑的婚事上,家族的男人们动了一些私心。

初夏的一天,院墙上爬满了二奶奶开春时种的茑萝。茑萝花初开,五角星状的花,微微绽放,细长柔软的花茎,伸向天空。穿着碎花褂子的云姑,刚忙完手中的活儿,准备坐在院中凳子上小憩片刻,她一抬头,看到了娇艳的茑萝,一种从未有过的美好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一阵微风吹过,云姑不由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风很甜。

“大闺女,”二爷在堂屋的圈椅上大声喊。云姑应声慌忙地走去堂屋。她看见另一张座椅上还坐着一脸肃穆的我的祖父。她喊了一声“大伯”,便知趣地闭上嘴巴。他俩眉毛紧蹙,屋子里升腾起一种不寻常的氛围,令她感到些许不安与局促,二奶奶不知忙什么去了,她的手不安地绞着衣襟一角。

从我们村向西约莫走十里路,便到了祖父的妹妹——姑祖母家。姑祖母的儿子——喜顺叔,呆呆地坐在院中一石凳上,他大约二十岁,黝黑的脸,佝偻的背,一双茫然而无神的眼睛,木木地斜望着一棵枣树上的鸟巢,一阵风吹来,鸟巢颤颤巍巍,像个塑料袋般颤动,差一点掉落下来。一道哈喇子从他嘴角不经意流溢,他未发觉。

姑祖母阴沉着脸从堂屋迈出来,头上的根根白发在愁苦的寒风中愈显醒目。复杂的生活环境好似一阵阵寒风,这个傻儿子,好似那个随时要被吹落下来的鸟巢,时刻烙着姑祖母的心。想到喜顺叔的婚事,姑祖母一抹黯淡的眼神望向前来探望她的祖父和二爷,一滴苦涩的眼泪从眼角滑落。长兄如父,祖父横下心,决定挑起这副担子。

“爹和大伯准备让你嫁给你姑家的大儿子喜顺。”二爷开门见山。

云姑腼腆地低下脑袋,一股热流瞬间流满全身,从脚指头一直往头上直冲,嗓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噎着,令她说不出话来。她自然知道憨傻的喜顺叔,她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热辣辣的眼泪想从眼里往外涌,她习惯性地忍住,紧紧噙着,不让它流出来,不能给大人们看见。她就这样怔怔着望着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父亲”,没有说一句话。

跨出堂屋,云姑的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一阵疾风吹过,天上乌云密布,豆大的雨点一滴滴地砸在她脸上,冰凉冰凉的,一时间泪水与雨水掺和在一起。人生的厄运,犹如这一场雨,突如其来,让她毫无防备,也毫无还手之力。院墙上那袭茑萝,纤细的枝干紧紧攀附着颓垣的墙体,娇艳的初绽放的花朵被这场突来的风雨无情地蹂躏着,土黄的墙体如此丑陋,泪眼中,她望见一朵朵红色花朵变成了黑色,在雨中燃烧殆尽……    

2002年注定是不平常的一年。1月,深陷在肺癌深渊里的二爷去世。3月,瘫痪在床多年的姑祖母也惨然离去。云姑仿佛一根被无形的重压压住了十八年的弹簧,一下子反弹到半空中。

一场风雨即将来临。尽管云姑身边已有了三个稻秆高的孩子。然而,那个埋藏在她内心深处多年的想法,此刻又涌现在脑海里,随着时光的推移变得愈加强烈。

望着门前流着口水的喜顺叔,她,再也忍受不了这种日子了。

“他像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云姑每次回娘家都要哭诉半天,“你看看,他长那样子,我受的都不是人受的苦。他怎么会照顾家呢?地里、家里大大小小的活都是我一人干,辛辛苦苦了这么多年,我姑那边所有人都把我当傻子看。”一串串泪珠从云姑眼里一次次止不住地滚落下来。二奶奶听后哀叹着气,束手无措,对云姑的婚事,她同样感到茫然和无助。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云姑鼓足勇气,一大清早载上喜顺叔,去了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

离婚的消息如一块巨石砸入寂静的枯井里,掀起阵阵浪涛。二奶奶自知这些年委屈了云姑,不发表任何意见,心里却如卸下了一块石头。亲戚们无法原谅云姑,姑祖母家更是与二奶奶家从此不再来往。

“小囡”,一次,云姑一把拉过我的手,噙着泪说,“乖孩子,你要好好读书,学一身本领,以后啊,自己给自己做主……”云姑说不下去了,背过脸去,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离婚后,喜顺叔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村头捡垃圾为生,家里的几亩田被弟弟喜发叔兜揽过去。

一天午后,喜顺叔破天荒地来到我家,他一个人骑一辆破旧的电动三轮车来的。打我记事起,我似乎不记得他来过。

白辣的阳光透过纸窗射到他黝黑的脸上,光点斑驳,看上去,他像长了一脸麻子。他两腿端坐在祖母房间的一张凳子上,瞪着一双混沌、无辜的眼睛,对祖母慢声细语地说道,“妗母,我妈说,其实我小时候刚生下来的时候,并不傻。”

他透着一股呆气的声音在房间里头蔓延,像一块块绿绿的潮湿发黏的苔藓,爬满整个房间,粘在每个人的身上,让人极不舒服。年迈的祖母在一旁温存地附和。“妗母,我妈说,一碗开水洒在了我头上,我被烫傻了。”他灰黑色的脸阴沉下去,像挂着一朵将要落雨的乌云,一种命运的无奈与遗憾在他脸上散开。“妗母,那时,我多大来着?”他继续瞪着那双无辜、浑浊的眼睛望向祖母发问。有点常识的人,都不会相信一碗开水能烫傻一个人,近四十的喜顺叔却一脸认真地信守着姑祖母对他圆的谎言。坐在一旁的我,突然对他心生一缕怜悯。

有人把喜顺叔来我家的消息说给云姑,她听后,眉毛紧蹙,半天没说出话来,一滴浊泪从沟壑旁缓缓地流了下来。

文字:若桐 编辑:沈汉炎 郭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