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林是《烟火》杂志社的主编,同我是多年的朋友,为人比较正直,不善交际,对工作十分认真。也正是这种“韧劲儿”,使纯文学杂志《烟火》,至今屹立不倒,且销量不减。
周明是我的一位文友,作品以微小说、散文见长。几年前,我推荐他同李林认识,因为在同一个镇上工作,我三人经常饮酒小聚,畅谈文学人生。虽然是朋友,我和周明都不常在《烟火》杂志上发表作品。这种不以利交的模式,可能是我们能够长期相处、相谈甚欢的原因之一。
记得前年端午节前夕,由于组稿需要,李林打电话向我约稿,我推荐他采用了周明一篇散文,题目是《外婆的蓝布衫》,回忆老屋檐下的端午,灶膛里的火映得外婆的银发发亮,刚出锅的粽子,一个个像身绕绶带的“杨贵妃”,肥美温润,令人垂涎。李林把那篇稿子仔细看了三遍,心生美的享受,“不错,这正是端午的味道”。
然而今年端午,周明交的两篇稿件,却像换了个人,《小巷深处忆流年》《灶火里的端午情》,语言依旧流畅,细节总让人感觉不舒服,缺少了某种共鸣与自然亲切感。小巷豆腐坊,石磨该有的豆腥味不见了,只写“晨光穿过木窗棂”;端午的艾草,露水打湿外婆那蹒跚着的裤脚也不见了,只写“青石板路泛着湿润的光泽”。
“小吴,把周明2023年的那篇《外婆的蓝布衫》找来。”李林喊来实习生小吴,不一会儿,该期《烟火》摆在了李林面前,他又翻看了一遍:“对,就是这个味儿,很明显,这字里行间有灶膛的余温。”把新旧文章两相对照,高下立现。虽然新稿里的用词、断句,似乎比旧文里更加严谨、契合,但是给人一种华而不实的感觉。比如,前者写老人的手不小心被粽叶划伤,血滴在油腻的案板台面上,凝成一颗暗红的琥珀。新稿描写,“外婆粗糙的手指抚过粽叶,岁月在她的手掌心刻下皱纹”。前者是真实场景的描绘,油腻案板上的血珠,是具体的疼,后者只是概括,很像AI生成的模板。
“不如约周明聊聊。”李林对待工作的认真劲儿又上来了。
第二天下午,我们三人像往常一样,相聚在熟悉的老饭馆。周明穿一件红格子衫,一米八的个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依旧大大咧咧,永远是那种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性格。相互打过招呼,各人点一个小菜,周明随手打开一瓶酒。李林并没有谈AI的事,只是问:“你写端午,现在还包粽子吗?”“包啊,现在每年我妈包。”周明笑了笑,“不过现在买粽叶方便,都不愿自己去野地采摘了。”“之前你写外婆早起采摘艾草,露水打湿裤脚,采来的艾草挂在门楣上,整个夏天都能闻到艾草香,连苍蝇、蚊子都会少很多,现在你家还采艾草吗?”周明没急着回答,端起酒杯说:“来,兄弟们先喝一个,现在村里没人采摘艾草了,淘宝上便宜又方便,今天买,明天到。”“可是文章就不同了,它该有生活的褶皱。写一篇好文章,没有逛淘宝那么简单。”李林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几页打印文稿,放在周明面前:“你这篇《外婆的蓝布衫》,我记得你说过,为了写外婆的衣服,你蹲在老房檐下,观察大半天,看阳光怎样爬过她的银针,那一闪一闪的光亮,细腻而温暖。”
周明愣了一下,似乎明白了什么,脸有些发红:“哦,你说的稿子啊,现在写作讲实效,既省心又短平快……我常用AI辅助写稿,效率提高很多,有些民俗,用AI搜索更详细。”“可资料终究是死的,用工具写出来的东西,怎能够同作者用心打磨过的作品相比较?就像这大师傅炒菜,他会根据时间、经验、火候、配料、各人口味儿,等一系列动作相融合,才能做出色香味俱佳的菜肴,满足顾客的要求,进而守住这老店的招牌。反过来想,人造牛肉、机器炒锅,就是再先进,你能吃出‘外婆的味道’吗?”周明的脸更红了,独自饮了一杯酒,用眼睛望望我,想找个台阶,缓解尴尬。然而,这种时候,我不知怎么圆场才好,装看不到。李林说:“你上次写外婆的手流血,那晶莹的血珠和油腻案板,是亲眼所见,也是你真实记忆,而AI没见过你外婆的手,只能写岁月刻下皱纹。文学不是拼接游戏,我们杂志所要交付给读者的,也不是辞藻堆砌的标本,是尽量鲜活的会呼吸的故事。就像你旧作里那油腻案板上的血珠,它不是装饰,而是你和外婆心息相通的证据,这种感知,AI是无法体会的。这次的稿件未被采用,希望你能够理解。”
周明诚恳地回答说:“看来,这文学真不能走捷径,文字的温度,AI永远学不会,我今后一定认真写作,不再造僵尸文章糊弄人。”
为打破这严肃氛围,我插话道:“喝酒,哈哈,你小子要记得,这文字有温度,文学有温度,李大主编是没有温度的,发稿子走捷径,在资深编辑这里是走不通的。”
说完,我三人哈哈大笑,共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