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踏进纪念馆的大门,外面的喧嚣便骤然退去了。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清冷的、带着旧纸与木头气息的凉意,仿佛是时间本身在这里凝固了,沉淀了。我的脚步不自觉地放轻了,怕惊扰了这一室的肃穆。目光所及,是先被那巨大的、浮雕着战士们冲锋身影的墙壁攫住的。那岩石是沉郁的褐色,人物却有着刀劈斧凿般的棱角,一股雄浑的力,仿佛要破壁而出。然而,真正让我心头一颤,脚步为之粘着的,却是玻璃展柜里一顶极不起眼的钢盔。
它静静地卧在猩红的天鹅绒上,早已失了金属的原色,只余一片斑驳的、沉暗的铁锈。盔体是凹陷的,边缘带着些微的卷曲,像一片被狂风骤雨蹂躏过的残荷。我凑近了看,那凹陷处似乎还凝结着当年战场的烟尘与呐喊。它不再是一件物品,它是一个头颅的铸模,一个生命的最后形状。我仿佛能看见,一个或许比我年长不了几岁的青年,在一声尖啸划破天际的刹那,将这巨大的冲击与痛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生生承下。他倒下了,而这顶盔,却带着他最后的体温与形状,穿越了数十年的光阴,来到我的眼前。这种“在场”的触目惊心,是任何书本上的文字都无法给予的。
顺着展览的路线,我又看见了几封家书。信纸已脆黄如秋叶,上面的墨迹也淡成了浅浅的灰褐色。那字迹是工整的,甚至带着几分秀气,一笔一划,都写得极认真。信里絮絮叨叨的,问着家乡的杨梅熟了没有,母亲的咳喘可好些了,叮嘱弟弟莫要荒废了学业。没有一句豪言壮语,全是人间烟火里最寻常的牵挂。我忽然想到,写这些信的人,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呢?在炮火的间歇,于摇曳的油灯下,他将这些琐碎的、温暖的思念,一字一句地安置在纸上,是不是也从中汲取着一点点活下去、战斗下去的勇气?那为国捐躯的壮烈,其底色,原是这样具体而微的对家的爱恋。这家与国,便在这一纸信笺上,浑然融成了一体。
从纪念馆出来,重新回到阳光里,竟有些恍惚。方才的所见所感,太沉,太浓,一时化不开。我们一行人沿着纪念馆后山的“东纵小路”默默走着。这是一条寻常的土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相思树与桉树,阳光透过密叶,筛下碎金似的光斑。四周极静,只听得见我们的脚步声,沙沙的,像春蚕在啮桑。我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泥土被前几日的雨水润得有些松软,印着些模糊的足迹。我忽然想,当年的东纵战士们,走的也是这样的路吧?或许更崎岖,更泥泞,身旁响着的不是鸟鸣,而是子弹的呼啸。他们走着,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一场战斗到另一场战斗,将救亡图存的信念,一步一步,烙在这南国的土地里。
这一刻,我方才有些明白了。那钢盔的沉哑,家书的泛黄,与脚下这条沉默的土路,原来都是一体的。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种精神,一种并非高悬于历史天际、遥不可及的宏大叙事,而是由无数具体而微的牺牲、坚韧与爱所编织的生命密码。我们“重走”的,不只是一条地理上的路,更是一条通往他们内心世界的路。在那里,我触摸到了那份对家园最深的眷恋,与为此不惜一切的担当。
风从林间穿过,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膛里那颗被历史重重叩击过的心,此刻正有力地跳动着。那粒深埋了八十年的火种,穿过了钢盔、信纸与漫漫长路,终于落进了我们的心里。它不会熄灭,只会随着我们的脚步,在这片他们用热血浇灌过的土地上,燃出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新的光与热来。
作者:东莞市第二高级中学 高一 9班 谢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