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城已一年有余,但它却频频入我梦中,萦回不去。
我与东城的故事,要从儿时说起。我生于深圳、长于深圳。祖父怕我忘了根,时常在我耳边念叨:“我们是樟村人,东莞才是你的根,你可千万不能忘!”
祖父的一生都在漂泊——少年离家赴广州求学,与祖母相识相恋,婚后一同回东莞石龙教书,养育了六个子女;后来,祖母在课堂上猝然离世,五个孩子陆续迁往我国香港;上世纪80年代初,祖父为了离孩子们近一些,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把祖屋送给弟弟,带着我父亲迁到深圳去!
那一年,祖父七十二岁。
祖父八十岁时,我出生了。其时,我们住在毗邻国贸大厦的住宅小区,房子不大,但地段相当好,在那个年代称得上“豪宅”。我家住二十三楼,顶层天台是公用的晾晒场。祖父难忘东莞腊肠的滋味,有一天心血来潮,在家灌好腊肠拎上天台晾晒,惹得邻居们登门理论。毕竟那是晾晒衣服的地方,晒腊肠着实不太合适,祖父于是赶紧把腊肠收回来,承诺等腊肠做好后给他们每户送一份,又取出家里囤的家乡小吃“麻葛”和石龙麦芽糖,送给他们,这才平息了风波。
谁知这些家乡风味,竟让一场风波化成邻里佳话。“卢先生,您啥时候回老家啊?我孙儿可稀罕你们老家那麦芽糖了,一天天搁那念叨,下回回来给捎点儿呗!”“还是你们东莞人会做吃的!”听到大家夸赞,祖父笑逐颜开。此后,他时不时烹煮咸丸、茅根粥、腊味饭等家乡美食,邀请邻居品尝。每当祖父望着碗中的食物出神,我便知道,他又在想东城了。
每年清明是我们回东城樟村祭祖的日子。香港的亲戚都来我家集合,伯爷安排的车队一早就在楼下候着。当年的交通不如今日发达,从深圳驱车到东莞,要耗费几个小时。出了布吉关,车子开始颠簸,窗外的风景也渐次转为了田野和山峦。母亲总搂着我,轻轻地拍着,哄我:“睡吧,还要好久才到呢。”一觉醒来,樟村已在眼前。
我们家的祖坟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山上。空气中弥漫着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我牵着母亲的手,沿崎岖的山路拾级而上,看她指着我从未见过的植物,听她给我科普。好不容易爬上山顶,只见墓碑四周杂草丛生,略显荒凉。是啊,距离上一次回来,又过了一年。大人们二话不说,挽起袖子清理杂草,小孩则干些轻活,譬如摆放祭品之类的。
青烟袅袅中,母亲与伯娘们拿起一沓金银纸,放在左手手掌心,右手手指立在纸上转动,摊成扇形后,投入火盆。“这是天上用的钱,烧给祖先,他们就有钱花了,想要什么都能买到。”母亲告诉我。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就像伯爷那样有钱吗?”大人们一愣,忍俊不禁,笑声冲淡了山间的肃穆。
伯爷是祖父的二儿子。祖父时常提起他,说他在香港风生水起,却始终记挂着东城。他秉承“不忘根”的家训,回东城开办鞋厂,又出资为母校建造教学楼。如今屹立在石龙中学校园内的“慧雄楼”,便是伯爷为纪念祖母而建的。而他的妻子陈韵红,是享誉粤剧界的名伶,复出后多次回到东城参演,让传统粤韵在东江岸畔再度回响。
仿佛冥冥中注定那般,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回到深圳就业,反而来到东莞打拼,落脚处就在东城。还记得我刚到东莞时,我与异乡人别无二致。陌生的环境、难懂的乡音、不同的生活节奏,都让我无比思念深圳。尤其是当同学问“什么时候回来”时,更成了我的“催泪弹”。但血脉里“不忘根”的家训,终究让我留了下来。
那时,我住在东城花园新村,每日往返位于莞城旗峰路的外资检验集团,过着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一位本地同事听闻我刚回来家乡,提议趁周末带我来一场“东城City walk”。
刚登上L5A路公交车,便见年轻人争相为老人让座。我抓着扶手,看着窗外整洁的街道、林立的高楼、成片的绿荫……才知道,原来东城早已不是我记忆中模糊的故乡模样。
我们在东城十三碗解决午餐,接着逛星河城,然后穿过虎英公园,最终登上了黄旗山顶。站在红灯笼下,同事笑问:“现在的东城,跟你小时候见到的很不一样吧?”我俯瞰山下的城市风景,回想起今日的所见所闻,心中感慨万千,点了点头:“是啊,看上去跟深圳差不多,却比深圳多了几分烟火人情。”说完,我才后知后觉,自己对东城已然心动。
2016年,东莞地铁首条线路开通,城市的交通脉络愈发畅达。万达广场、国贸等商圈如雨后春笋般,相继在东城大地上崛起。行走在东城,既没有大城市的逼仄拥挤,又不失现代都市的热闹和活力。哪怕是社区周边,也点缀着精致的口袋公园,绿草如茵,繁花似锦。在高楼林立的写字楼区,也穿插着林荫小道,为忙碌的白领提供了一抹清新绿意。
这片既能容得下梦想,又盛满了烟火人情的土地,还意外地成了我文学梦的摇篮。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加入了东城作家协会,有幸在协会里结识到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参加文学交流活动,游览同沙生态旅游景区、榴花公园、周屋稻田等,一起分享创作心得和灵感。我不断学习、成长,写作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然而,我终究还是离开了东城,嫁回了深圳。身虽远去,心却从未真正告别。现在的我,常在深圳的夜晚想起东城的街巷,想起祖父烹饪的家乡美食,想起黄旗山的灯笼,想起作协组织活动时文友们热烈的讨论,想起龙舟竞渡时东江上的阵阵鼓声……
东城,不再只是户口本上的籍贯,也是我记忆中温暖的故乡,更是我血脉里的根。如今,每当有人问起我的家乡,我会骄傲地回答:“我的根,在东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