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檐铃|王传裕:摇花人
东莞+ 2025-08-28 21:21:53

不是每个年过五十的人都知天命,也不是每个年近六十的人都耳顺。如果没有遇见那两株荔枝母树,我估计已经离开了东莞;如果没有在树下聆听花语,我估计依旧沉溺在命运的漩涡中难以自拔;如果没有离开荔枝园前的那场花雨,我不会相信,生活中诸多冥冥中的安排,都富有深意。

我一生颇为顺遂,来莞后只做一份普通且单纯的工作。直到眼望着,再过几年就可以退休的时候,我就想,退休后可以回老家或某个有山有水的地方隐居,平平静静安享晚年。也许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就在我满怀憧憬的时候,命运的手一挥洒,我恢复了单身,失去了工作和所积累的财富。

我重新面临生存的问题,只身走进真实的人情世故,去补课——补回曾经被自己有意无意屏蔽掉的社会的课。要回炉锻造,重新学习的程序无可简化。很长一段时间,我不仅在家自学,每个周末还坐火车去深圳上面授课。当我啃完全部金融分析师的课程时,我才从几乎抑郁的状态中抽离出来。我想通过学习成为一名有赚钱能力的金融分析师,这样就可以自主再就业。可是,当我重新上岗后,才发现这个工作的性质,与我的性格和原有人生价值观格格不入。我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屡战屡败,陷入了一个惶恐不安的死循环,无力自拔。

把我从这个死循环拔出来的,是一次为参加观音绿荔枝征文比赛而进行的采访。

那是一个云雾缭绕的早晨,在岭南荔园技术人员的带领下,在樟木头某个原始次生林里,我见到了保护圃里两棵观音绿荔枝母树。它们清秀硬朗,穿着白色石灰围裙,好几支拐杖似的气根支撑着延伸到远处的树枝。它们正开着一穗穗浅浅米黄的花,每一穗有几十朵,甚至几百朵芝麻那么细小的花。它们深绿色的树叶在天空里交叉相握。这两棵原装直上分枝观音绿母树的清秀简练,与我见过的其他嫁接过的古树的粗壮霸气完全不同。这是因为村民从上世纪90年代末期开始采集母树枝条嫁接到其他荔枝品种成年树上。在渐渐孕育出樟木头镇千万棵“观音绿”的过程中,母树自身没有得到充分良好的恢复,就变得清瘦弱小了。

在观音绿母树膝下,意外得知荔枝花没有花瓣。礼花般绽放的荔枝花竟然没有花瓣,没有花瓣居然能结出玲珑剔透的果实,果实还穿着绿黄红三彩的盔甲。

这没有花瓣的荔枝花不就是现在的我吗?没有花瓣的我,以后也会结出玲珑剔透的果实,果实也会穿着绿黄红三彩的盔甲吗?

没有花瓣的荔枝花,在每年三月结出一穗穗白色花苞。当每个细微的花苞渐渐绽放出礼花般的花梗时,花色已成米黄色,吐露着清甜的蜜香,吸引风和昆虫前来传授花粉。没有花瓣的荔枝花,雌雄各自独立,雌花有一个乳突,雄花像倒扣的皇冠,错峰开花,授粉成功的结出果实。

我不禁问,靠风和昆虫传授花粉,每一颗果实都是偶然又意外的结果吗?我多么希望每一朵雌花都能结出果实,就像希望自己的每一次努力都有果实那样。为了结果,荔枝花才开得那么繁茂吗?

在观音绿母树花间,技术员说,抓一把荔枝花放进嘴里的话,满嘴都会是蜜糖的清甜。母树的花太珍贵,不能抓一把下来放进嘴里,只能张大嘴,咬了一大口清甜的空气含在嘴里,慢慢吞下,甜蜜竟然从脸上绽放出来。

轻轻抚摸母树横斜枝干上的痂的刹那,我好像是一棵被带去远方嫁接的枝条,长大后再次回到了母亲膝下。我似乎听见母亲用清甜蜜香说:你不是离开了故乡,而是回到了故乡。我灰白色的委屈顿时滚落在自己的胸膛。

是啊,从云南到四川到东莞,从石马河西岸到东岸,在荔枝花香里,我怀疑我早就回到了生命里的故乡。

告别母树。在荔枝林的边上,我看见远处有人用很长的杆子勾着高高的枝条用力往下摇晃着。随着他每一次的下拉摇晃,荔枝花便哗哗落下,积攒在他的头上、肩上、手臂上,以及地上。那些积攒的花瓣一点儿也不影响他的动作、速度。

我向着他走去,在离他不太远的树下站定,看着他这样摇晃出一场又一场花雨。

等他休息,我上前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说,这是在摇花。摇掉会掉的花,帮助授粉,防止沤花产生霜霉、病菌。荔枝花太多时,尤其是在下雨后或者谢花后更需要摇花。彻底摇花可以保障产出高品质果子。

我问他,怎么选择这个时间摇花,是不是每棵树都要摇花,这么大片树林一个人怎么摇得完啊。

他抹了抹落在头上的花,掸了掸落在肩头的花,左右手交替抹掉小臂上的花。回答我,早晨有露水,水和花蜜粘在一起不好摇。每一棵树都要摇到啊,摇起来很快。我还有其他同事,大家分片摇。

见他拾起地上六七米长的摇花工具,一根一头绑着银闪闪的弯头铁钩的竹竿,我抓紧问他,你是不是本地人。

他说,不是啊,我是湖南来的。

怕打扰到他摇花的节奏,我赶紧道谢离开。等我回头看到他在花雨里的背影时,才想起我忘记问他的名字。那,姑且叫他“摇花人”吧。

那次采访结束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繁茂的没有花瓣的荔枝花,需要摇花人来摇一摇。摇掉惶恐,才可结出笃定的果实,才能把再就业的工作做好。

而后来,写作过程中的每一次修改都像极了一场摇花。好像修改的不是文字句子段落,摇掉的不是花,而是我的天性,那些阴悄悄阻止我活得好的天性。

文字:王传裕 图片:新华社 制图:郑伟华 编辑:沈汉炎 郭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