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们一家子那时有四口人:父母、我和妹妹,家里却有两个“懒汉”——我和父亲。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啊,这是母亲给我们父子俩的定义。当然,也是母亲以她自己的勤劳标准来衡量的。
在农村,凡是和体力劳动沾边的活儿,大的如上山下地劳作,小的像下厨房做饭、收拾屋子等等,只要表现不积极、不勤快,就是“懒”的表现。而我们父子俩当年在村子里的作为,无论如何也达不到母亲认定的“勤快”标准,自然就被她打上了“懒汉”的标签。
在我看来,我们父子俩的“懒”,主观上是对那些体力劳动缺乏积极主动;客观上,则是因为我们理解的“劳动”和母亲认定的“劳动”不在一个层面上,所以对这顶“懒汉”帽子,我们也就不加反驳了。
其实父亲对日常劳作的不主动,是情有可原的。他是当年村里少数几个有文化的人,被委以重任担任村干部。他肩负的,是带领村民们摘掉那顶沉重的“贫困村”帽子,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担子。
从我1986年升读初中那年开始,父亲出任村干部。他面对的,是一个距离县城近40公里、极度贫困的石漠化小山村。不通公路、不通电、严重缺水,九分石头一分土,完全靠天吃饭的村民们,终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却也常常青黄不接,吃不饱穿不暖是常态,部分村民思想觉悟低。
让父亲在这样艰难的主客观条件下,依然义无反顾挺直脊梁,咬牙挑起“拔穷根”重担,是不愿辜负上级组织的重托和村民们期盼改变的信任。“担子就算有千斤重,我也要挑起来,走下去。”
一心为改变“穷样”而不停奔波的父亲,全身心扑在村里的工作上,自然无暇顾及家里的活计。母亲的怨言和给父亲扣上“懒汉”的帽子,便由此而来。此后的二十年,村子在以父亲为首的村委班子带领下,靠着这份“懒得顾家”的全身心投入,一年一小变,五年一大变,十年换新颜:从乡政府到村里那12公里的羊肠小道变成了水泥路,紧跟着通了电,家家户户接上了自来水。基础的“三通”,宣告村子从此告别了“走三小时山路、买四斤煤油点灯、挑五十斤水过活”的苦日子。
2005年,父亲在干了整整二十年村干部后,因身体原因提出卸任。那时的村子已翻天覆地:笔直宽敞的水泥大道贯穿全村,道路两旁不仅有排水沟,还栽种了花草树木,立起了一排排太阳能路灯;家家户户白墙黛瓦,房前屋后焕然一新,整洁干净……
我则是2002年离开村子的。母亲对我的“懒”的评价,大约是对我当年那种“义无反顾”逃离山村的态度的回应。她说我对土地“没有感情”,对干农活“没有兴趣”,不想劳动,就是“懒汉”。我也承认,我不甘心被土地束缚,但更重要的是,我对“劳动”的理解与母亲不一样。我想用另一种“劳动方式”改变自己、改变家庭,在让生活变好的同时,也让人生价值得到最大的体现。
记得,2001年底,我从部队退役回到村子,父亲与我一番长谈后了解了我对未来的想法,便支持并鼓励我走出大山,干一番事业,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就这样,短暂休整几个月后,2002年4月底,我来到东莞,开始了我的追梦之旅。
2013年,我首次获得市级重大表彰,获颁第八届“东莞市劳动模范”。我兴冲冲地打电话把喜讯告诉千里之外的父亲,电话那头的语气却似乎没有一丝兴奋,只是淡淡地说:“获奖当然可喜,但重要的不是曾经得到什么,而是还有梦想去追求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在东莞给我带娃的母亲早已告诉了父亲我获奖的事情。
2014年,我又荣获“广东省五一劳动奖章”。这次我吸取教训,不让母亲提前透露消息,自己也没主动告诉父亲,而是给妹妹发了一张我领奖的照片,让她有机会跟父亲“汇报”。我以为父亲会主动打电话祝贺,但一直没有。后来春节回家,在他面前提起这事,父亲依旧显得平静——算得上对我所获荣誉的肯定评价,只有一句“不要骄傲”。
到了2018年,我获得更高荣誉——“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这一次,父亲终于稍稍喜形于色,在电话里说出了“可喜可贺、再接再厉”这八个字。
直到2021年我参加由东莞市妇联组织的传承红色家风主题演讲,在组织演讲稿内容时,想到父亲二十年为改变村子落后面貌所做的努力付出,就打电话问父亲是什么样的精神在支撑着他,是否得到过政府的高度评价等等,父亲才跟我说,其实他自己也是个“劳动模范”,还让小堂叔把奖状拍照发给了我。
这确实让我吃惊不小——我竟一直不知道父亲也是“劳模”。我问他为什么从不提起,父亲在那头依旧淡淡地说:“个人的一点小荣誉没什么可张扬的,能带领大家致富才是最大的荣耀。”这是父亲作为一名党员朴实的觉悟,更是他当年作为一名村干部的使命与担当!
我很庆幸自己多年来,无形中传承了父亲身上的“劳模精神”,在工作上做了不少实事,也力所能及地用奉献去温暖他人。这让父亲倍感欣慰,也让我的生活更加充实,人生更有意义。
这就是我们家两个“懒汉”劳模的故事!
(作者系东莞市益起来公益服务中心理事长、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