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檐铃|蒋厚伦:篁村工棚
东莞+ 2025-08-14 20:12:02

刚到东莞时,人生地不熟,成天骑着三姨那辆浑身打颤的自行车在各大工业区的招工公告栏穿梭,寻找落脚点。

六月里骄阳似火。我那时全身上下只剩几块钱零用,有时口渴得厉害连矿泉水都不敢买,干咽着,留着买馒头充饥。

一天下午骑车到篁村,几乎累趴,嗓子要冒烟时,我在尘土飞扬的工地边意外发现了一个深灰色水龙头,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冲过去,扭开开关,伸嘴去接。

“喂,干什么呢?”

一声呵斥犹如当头一棒,吓得暴汗淋漓下的我立即住手。与此同时,从灼热的水龙头喷涌而出的自来水,虽然滚烫,但附带飘散出的清香却诱使我难以自制,硬着头皮猛喝了几口这才停下,望着对方讪讪地不知所措。

领头的红背心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眉毛一挑,招手让我过去。工地上尘土飞扬遍地狼藉,十几个衣着简朴、挥汗如雨的男男女女不停地肩挑背磨、来回穿梭着。

我顺着红背心方向磨磨蹭蹭地挨近,心里扑通扑通乱跳。听完我一番嗫嚅表述,他大概猜出我囊中羞涩,咧嘴一笑,伸出粗大的手掌一把拍在我肩上:没事小兄弟,工作嘛,慢慢找,只要勤快,肯定有你落脚的地方。然后大声吩咐下去,晚上多一个人吃饭,多备点菜。

就此,在这片火热大地上,我认识了第一批异乡人。他们不修边幅,统一晒成黢黑,但掩饰不住憨厚和热情,问我老家是哪里、在这边有没有亲戚朋友等,并不因我的木讷、鲁莽和不谙世事而心生鄙夷。

晚上那顿令人垂涎三尺的大餐,更是迄今难忘。

坦白说,在外漂泊两个多月,几乎顿顿快餐炒粉,舌头早已失去味觉,腿脚更是虚软乏力。工人大哥们虽然嗓门粗,从头到脚满是尘土,却笑容可掬。用铁皮搭建、木棉瓦封顶的工棚,原本还算宽敞,两边摆放十来张铁架床和角落堆满电钻、电锯、箩筐扁担以后,难免显得拥挤了。桌子不够用,他们就把红白蓝塑料篷布直接往地上一铺,便足够围满二十来人同时用餐了。

简易厨房设在大门外,几个光膀子男女操了川音,不停地洗米、择菜、切肉,忙得不可开交。红砖搭建的灶台虽然熏得发黑,但用纸皮和废旧木材作燃料,架起火来哔哔卟卟的很是来劲。胖乎乎的掌勺阿姨不断挥舞铁铲,扭动腰肢,奏出一曲曲饱含油香的锅碗瓢盆交响乐。

红白蓝的桌上很快就摆满了二三十碟五颜六色的冷热荤菜,比较惹眼的有凉拌猪耳朵、酸辣凤爪、清蒸福寿鱼、爆炒田螺和巴掌大的回锅肉,加了青红椒色泽诱人,垂涎欲滴。

大伙围成一圈,人手一瓶啤酒,相互间碰得乒乒乓乓,一仰脖子便喝去一大截,惹得瓶口的白色泡沫不断向外翻涌。红背心大哥几瓶酒下肚,越发豪气干云,脸红脖子粗地伸手在头顶绕了个圈,说他数年前带着这帮老乡在这里安营扎寨,那时到处是农田,他们起早贪黑地干,许多厂房、道路或大楼便出自那一双双结满茧子的手。

我不喝酒,他们劝我多吃菜,安慰我不要灰心,这里很包容,大把机会。末了,又叮嘱我别客气,什么时候饿了直接过来,多双筷子而已。工棚顶上挂了几盏大灯泡,亮如白昼,酒香和着菜肴,在灯光里摇曳。

毫无疑问,那是我20世纪90年代末来东莞吃得最丰盛的一餐。

饭后收拾完毕,他们嘻嘻哈哈地提着塑胶桶去水龙头处打水淋浴,或扭捏搞怪,或大声嘶吼“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洗完澡回到棚里,或铺开木床躺下翻书,或四人捉对玩扑克牌。两把一人高的大铁扇前后对角铆足了劲,呼呼啦啦地吹。外面虽然热浪翻滚,但工棚里很快就鼾声四起。

我在红背心大哥的指定位置躺下,离风扇最近。许是连日找工作太累,不知不觉就在他们浓郁的汗味中沉沉入睡,居然还做了个美梦。

其后几经辗转,自行车一路叮叮当当,先是顺着莞太路滚烫的水泥地面,从篁村跨过宏远大桥,哼哧哼哧踩到邻近的厚街。灰白的道路两旁,晒得发蔫的樟树、秋枫和小叶榄仁,干巴巴地目送我汗流浃背地咬牙向前。一众低矮的商铺并排耷拉着,偶有几座高大建筑拉高气势。间或经过未开发路段,是一垄垄青绿菜地或水塘,穿着朴素头戴草帽的农人像极了红背心大哥们面庞红黑,饱经风霜。沿路大大小小的工厂门口,集结着许多跟我一样疲惫不堪却目光炯炯的年轻人,争相排队面试。

从篁村到厚街,再从厚街迂回到附城,虽遍尝人间冷暖,但红背心大哥那句“只要勤快肯定有机会”一直萦绕于心,促使我继续向前。有一回刚从某印刷厂遭遇了主管的白眼出来,停在大门边的自行车又不见了。此后唯有穿梭于熙熙攘攘的汽车站,夏日炎炎,黑烟滚滚的大巴小巴挤满了灰头土脸的外来打工者,听凭售票员操着蹩脚普通话一面指挥往里站,一面麻利地收钱、找钱、给票。

等到我身上仅有的一点盘缠即将耗尽,无力继续漂泊,只好进了一家台湾鞋厂落脚。两个月后跳槽到某工艺厂,在枯燥的流水线上待了28天机缘巧合地参加了一场歌唱比赛,得以进入文化公司,从事我钟爱的演艺工作。

2001年10月,篁村更名为南城。随后几年,政务中心、玉兰大剧院、展览馆、图书馆、科技馆、报业大厦等相继落成,这里已然焕发新颜。我也终于不再为生计发愁,便专程前往篁村旧址。略感遗憾的是,昔日工棚已被一座座现代化高楼取代,红背心和那帮黢黑工友亦不知所终。

时光一晃25年过去了。这25年间,东莞这座城市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我也在这里如一颗种子一样,发芽、扎根、破土、生长。“篁村工棚”的那一夜却如星火一样温暖着我,照亮我前行。

当东莞道路改造“一小时生活圈”时,我拥有了第一辆摩托车,每天奔波于不同镇街;随着东莞大道、松山湖大道、东部快速以及现如今的大湾区“一小时交通圈”成型,我也搭上春风,开着汽车到处驰骋;当“世界工厂”从产业结构多元化转型、科教兴市,到全市建成1500多个公园和近千公里绿道、十大森林公园的生态旅游城市加持;当东莞地铁破土动工时,我拿出多年积蓄终于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家。

25年间如流水,神州大地却换了人间。从“世界工厂”到“双万城市”,到高起点规划、高标准建设、高效能管理的现代化美丽城市矗立眼前,东莞这座城市也早已不是从前可以同日而语。闲暇时,我常去南城水濂山森林公园爬山,登顶水濂阁,极目远眺。贯穿大厦林立的,是融高效、智能、生态于一体的现代化城市道路交通网,与湍流的东江一起,如同城市欢快的脉搏,奔涌向前。

这25年间,我没有再见到红背心大哥,以报答那一饭之恩,但总能在这里看见千千万万个打拼中的如他的奋斗者。“感子漂母意,愧我非韩才。”我怀着这样一份感动、温暖与愧疚,也成为红背心大哥一样的城市建设者,成为这茫茫人海中的一粒粒星光,尽可能去照亮自己,也照亮别人。希望有一天有一份光亮能传递到,我那念念不忘的红背心大哥身上。

文字:蒋厚伦 编辑:沈汉炎 郭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