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想象中,你就应该是这个样子!”30多年后,当我真的站在雁荡山脚下时,我们像一对早已彼此熟悉、互相倾慕,而又素未谋面的朋友。
“温州雁荡山,天下奇秀,然自古图牒,未尝有言者……”最早知道她,那是因为北宋沈括这篇《梦溪笔谈·雁荡山》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不仅选入,还要求背诵。沈是翰林学士,博学多才,但他老人家这篇自然地理科学论文实在是太难记了,直到现在我对那种心头怵、脑袋痛,反复念又记不住的感觉仍记忆犹新。
也许正因如此,雁荡山在十六七岁少年一遍又一遍的吟诵和幻想中,竟成为一座神一般存在的梦中情山,成为一个迟早要与此山见上一面的约定——而这一约,30多年之后才得兑现。
“余观雁荡诸峰,皆峭拔险怪,上耸千尺,穹崖巨谷,不类他山……”行走在雁荡山里,品味沈括的论述,暗暗点头。
是啊,雁荡山的岩峰之美,美在反流俗、求新意、回本真,她一反大大小小坟头般的“山”的概念化标准形态,仿佛造化者的率性而为:如掌如柱,如笋如芋,如扇如屏,如云朵如波涛,如花果如鸟兽,如神仙如鬼怪,化为各种出乎意料而又在意料之中、令人慨叹原来还可以这样子的样子,变幻成各种绝难想象而细想又恍然大悟的形象。
雁荡山不仅景色奇绝,而且是世界地质公园,处处设有地质学科普介绍,看了使人不禁脑补其诞世时的情形:
在亿万年前的白垩纪,流纹岩浆猛烈喷发,火山灰把白昼遮成黑夜,岩浆光把夜晚照成白昼,山崩地裂群魔乱舞,红亮灼热的岩浆如造物开启的香槟、天神迸发的体液,肆无忌惮地在宇宙间喷射挥洒,尽情释放被压抑己久的激情……亿万年过去,激情早已燃烧殆尽,便留下这沉淀在岁月里的遗迹,如凝固的钢汁之花,冰封的蜡炬之泪,定格的狂野之爱……
雁荡山覆压数百里,景点分布在相对集中的若干个景区。我们从方洞入,穿过灵岩,最后到灵峰景区。信步前行,移步换景,经过卧云栈道,卧龙潭、龙鼻洞、灵岩寺等景点。
其间,有一处叫断肠崖的,因作为电视剧《神雕侠侣》的取景地而得名。两峰对峙,中夹深谷,青冥浩荡遮日月,云雾飘渺不见底,完全配得上小龙女假约杨过十六年后相见的凄婉故事。30多年前读到此处,为之荡气回肠,为之扼腕叹息,为之泪湿沾襟,从未想过如此情节现实中究无可能。多年以后回想,杨大侠对龙儿的话坚信不移,读者对金庸的故事坚信不移,原因恐怕都在于发自内心的希望这是真的吧?
说起金庸,不知他是否亲自到过雁荡山,但此山在他心目中无疑占有重要地位,难怪那么多金庸武侠影视片选择在这里拍摄取景。金庸是浙江人,精通包括佛法在内的多种学问。为何在他的书中,安排过那么多在瀑布下练功和领悟绝学的情节?这不禁使人想到诺矩罗尊者的传说。
传说中诺矩罗曾是一位力大无穷、战无不胜的勇士,在佛陀指引下来到东方震旦国,定居雁荡山。他被大龙湫瀑布的气势吸引,每天打坐仰望瀑布,意识到自己力量的局限,顿悟动静之理,成为十八罗汉中的静坐罗汉。这就是雁荡山自然风光与历史人文相结合的滥觞。
沈括《梦溪笔谈》记载,“阿罗汉诺矩罗居震旦东南大海际雁荡山芙蓉峰龙湫”,将其道场锁定为雁荡山。沈括还考证了南北朝时谢灵运任永嘉太守,于辖内名山无不游历,却没有提到雁荡山,“盖当时未有雁荡之名”。
使诺矩罗的传说变得有名的,则是另外一个传奇故事了:唐末五代时期的金华籍高僧贯休,善于作画,尤擅长作罗汉画。他耗时十年所绘的十六尊者像,“胡貌梵相,曲尽其态”,相貌奇特、神情夸张,见者为之目眩神迷、如醉如痴。据传,贯休每作画前,必焚香沐浴虔诚祈祷,当夜则坐定入梦,得见罗汉真容,醒来则据以描摹,无不毕肖。他所画的诺矩罗画像,配以“雁荡经行云漠漠,龙湫宴坐雨濛濛”赞语,才使雁荡山从此开始名扬天下。
大约与艰难背诵沈括这篇《梦溪笔谈·雁荡山》同时,正读高二的我喜欢一个女同学。那时候去她家写作业,总被她妈妈冷脸以对。苦恼之间,女同学说我写的作文常被老师表扬,出主意让我写一篇让她妈妈看看。我煞费苦心写了一篇游记,是写家乡某一座地方名山的,文章写了3个晚上,搜肠刮肚用尽了所有能想出的华辞丽藻;题目又想了3个晚上,最后定为《奇秀不减雁荡》。当时大为得意,自目为神来之笔——在那时的心目中,雁荡山自然是天下最美的山了。修改誊写又花了3个晚上,终于交卷;再等了3个晚上,女同学妈妈对我的态度更加冷淡。多年之后才知道,她并非针对我,而是对所有追求她女儿的那些半大小子们,统统采取这种御敌于国门之外的保护措施。然而对我这个貌不惊人出身寒微而又自卑敏感者而言,当时那种深深的挫折感却铭心刻骨,使我如化身金庸小说中某个主人公,顿生立志出人头地之万丈雄心。30多年过去了,女同学早已不知嫁去哪里(可能已经在保护她的女儿不被男同学纠缠?),那篇作文到底写了些什么,早已忘得干净,当年的心雄万夫之志,也早己化作轻烟。如今漫步在真正的雁荡景色中,想起这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葱往事,不禁莞尔。
在沈括写雁荡山的500年后,另一位似乎命中注定与此山有约、曾在几十年中三度登临的奇人,叫徐弘祖。
这是一位毫无疑问的史上“最牛旅行博主”,当今那些立志“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的穷游驴友,都应该奉他为鼻祖。徐弘祖从小就是个反潮流的少年,厌恶功名绝意科举,在其54岁的一生中有33年是在游历中度过的。朋友劝他不要这样不务正业、日复一日地披朝霞而出、沐晚霞而归,他不仅不以为忤,反而欣然以“霞客”为号。
对了,徐弘祖就是徐霞客。国家旅游局把5月19日作为全国旅游日,就是依据他22岁时出发旅行的日子而确定的;我们耳熟能详的“三山五岳”,就是他提出的。雁荡山就是“三山”之一(与黄山、庐山并列)。
雁荡山方岩景区门口,有徐霞客的塑像。500多年前,26岁的徐霞客来到这里,兴致勃勃地用双足丈量雁荡山的山山水水,留下“望雁山诸峰,芙蓉插天,片片扑人眉宇”的名句。
他既没有飞机动车,也没有高德地图;他既没有科研压力,也没有商业赞助;他不是为拍照发朋友圈,也不是为了探寻地方美食,更不是为了发视频挣流量……他没有任何功利目的和个人嗜欲,只是为游而游。
他没有新能源车也没有豪华索道,没有保鲜食品也没有羽绒服、登山杖,要说和今天游客的相同之处只有渴了可以大喝矿泉水,不同之处则是用不着瓶装。
他的旅行自带一股狠劲,为了找到传说中的雁湖,不顾当地僧人劝阻,坚持登顶,却遇到云海迷失方向:“四望白云迷漫一色,平铺峰下。诸峰朵朵,仅露一顶,日光映之,如冰壶瑶界,不辨海陆”。他用裹脚布连缀成长索,从几丈高的山顶向下探路,不料布条被石头磨断,差点坠崖。徐霞客这次未能了却“寻湖之兴”,但他坚持不懈地二刷、三刷,终于在二十年后第三次游雁荡山时找到了雁湖,并通过实地考察纠正了前人“龙湫之水即自宕(荡)来”的记载。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徐霞客似乎是天生的行者。
张骞通西域,郑和下西洋,都是奉钦命;李白是道家,“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是为了得睹“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徐霞客则是“寻山如访友,远游如致身”,“永远在路上”对他来讲似乎既是过程也是结果、既是手段也是目标。他的游历多次遇险,不管是失足坠崖、覆舟喂鱼,还是葬身虎狼之口、死于强盗刀下,都不能挡住他那颗“朝碧海而暮苍梧”的驿动之心。人不堪其苦,其亦不改其乐,真乃千古奇人!
在奇人背后,还有一位伟大的妈妈。徐母不仅支持儿子不务科举,并且在徐霞客纠结于“父母在不远游”时鼓励他“有志四方,男子事也”,亲自为儿子缝制远游冠,并相约每年春草萌生时出发、秋叶凋落时返家。相比今天那些恨不得儿女24小时都在做功课、上补习班、一对一辅导的妈妈们,徐母是不是超前领悟了沈腾电影《抓娃娃》所揭示的那个朴素的真理:人生最重要的事是让孩子快乐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不是考上清北大学。
边走边看边想,不觉扯得远了,天色也暗下来了。这时正走到以夜景著称的灵峰景区,也是最体现雁荡山另一奇妙之处的地方:同一座山峰,在白天和夜晚带给人完全不同的视觉感受和联想。看那合掌峰,白天是一双合什的双手,来自一位超凡脱俗、虔心许佛的沙门;晚上就成了一对执手相拥、深情凝视的情侣。但这分明是同一个山峰啊。
是啊,人生在回顾时是短暂的,在前行时却有时非常漫长;白天或黑夜,顺境或逆境,这个角度或那个角度,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关键在于你能否超越自身,进入天地境界、审美境界,以诗意的眼光看待人生,用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
据传徐霞客曾写过一首《青云志》,其中有几句是:
“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一朝悟道见真我,昔日枷锁皆云烟”。
神奇的雁荡山,你是在以无声的语言传达这样一种诗意境界吗?
徐霞客之后又是500年,吾到此山,践少年时的30年之约。这仿佛是一个轮回。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