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老家街头重逢,她平静地告诉我:“他不要我了。”我惊愕如石坠心湖。她却微笑如微风拂过沉寂的湖面:“几年前,他得病走了。”三十载光阴如烟,被这一句骤然拉回。溪水声、笛声、雨声,还有她当年痛彻心扉的呜咽声……清晰如昨。

那年高考落榜,我随伐木队闯进赣南瑞金泽潭乡的莽莽山林。她家在深坳,门前蜿蜒着一条清亮小溪。每日出工路过,总能望见她蹲在水边洗衣的身影。有时肩担木柴,脚步稳健,是山里特有的柔韧。溪水清澈,她的倒影随波轻晃,是岁月里一幅未曾褪色的画。
雨天休工,工棚里纸牌翻飞喧嚣。我倚门横笛,将无处安放的青春与山外的模糊想象,交付呜咽流淌的旋律。笛声怯怯试探,终穿透雨幕,飘向山坳深处——抚慰大山,也悄然叩动溪水边那扇门扉。
她循声而来,起初像株含羞的野兰,后来便倚门静听。“像溪水。”她说,“也像我想象的海潮声。”她的眼睛映着炉火,清澈专注。雨天成了约定。笛声停歇,她轻轻哼起山歌,我的笛便笨拙追逐。音符缠绕雨丝,简陋工棚盛满小心翼翼的欣喜。溪流,被笛声与歌声一次次轻盈跨越。
溪边、林间、她家悬空的吊脚楼下,成了短暂的桃源。她砍柴归来,绕道只为远望;我清洗工具,借口只为偶遇。目光相碰,她眼中漾起笑意,如涧水被阳光点亮的波光。山风无声,拂过树梢,也拂过两颗年轻的心。尤其是我那颗不眠的文学梦,常在我们的交往交流中展现,或慷慨激昂的文,或缠意绵绵的诗,总让她痴迷,让她心醉。
命运在当年十月一日骤然翻脸。当天,晴空突降大雨,雨水浸泡的山路滑如抹油,肩头沉重的原木轰然滑脱,狠狠砸在腿上——剧痛如闪电劈开意识,骨头断裂的脆响炸响耳际。工友扎起简陋担架,抬着我走向六十里外的县城医院。雨水混着冷汗,每一次颠簸都钻心刺骨。
混沌苦痛中,一个熟悉身影撞入眼帘——是她!与刚从县城返回的她雨幕相隔,她脸上残存的笑意瞬间凝固碎裂。猛冲过来,冰凉的手死死抓住担架边缘,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刺破雨幕:“老天爷啊——!”那哭声,是绝望,是惊惧,是灵魂撕裂的痛楚。滚烫的泪珠砸在我脸上,与冷雨混流,灼痛皮肤,烫伤我心。她踉跄跟随,哭声在湿透山林间凄惶回荡。
县城医院的日子缓慢而疼痛。她竟隔三岔五跋涉六十里山路来看我。带来攒下的鸡蛋,或用卖柴钱买的几本旧书。“躺着闷,看看书,心里亮堂。”她坐在矮凳上,低头削着山果,讲溪水涨了,讲林子里新开的野花……言语里的亮色,艰难渗透被疼痛沮丧填满的病房。
出院后,伐木场成了不敢触碰的旧伤。更重的枷锁,是她父母无声却坚硬的反对。家穷,彩礼钱没有,两手空空何来脸面提亲?幽会如偷窃,只能在暮色掩护下,于溪畔或老林边仓促相见。每一次分离,钝刀割肉,无望的阴影越拉越长。两三年流逝,终传来她迫于父母之命嫁人的消息。
最后分别那晚,月光清冷。溪边竹林旁,我们站了很久,手紧紧相握,指尖冰凉。风过竹叶,呜咽作响。她抬头,月光映亮含泪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郑重:“加油吧,你会走出一条自己的路的。”这句话,像滚烫的烙印,深深刻在我心上。她转身走入浓重夜色,没有回头。我僵立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被溪水呜咽吞没,山谷只剩空洞回响——仿佛大山也在离别中屏息。
她嫁作他人妇之后,我怀揣着那句月光下的嘱托,背起行囊离开了伤心的大山。我辗转于不同的工地和作坊,白天是沉重的体力活,夜晚则在工棚昏暗的油灯下,趴在铺板上,将白天的汗水、远山的轮廓,还有心中无法熄灭的思念,一字一句地倾注在稿纸上。起初投出的稿子石沉大海,但我固执地写着,如同当年她固执地翻山越岭来看我。终于,一些带着油墨香的汇款单开始零星寄来,上面的地址从《赣南日报》慢慢变成了《江西日报》,最后竟赫然印着《人民日报》的字样——那些承载着山外回响的方块字,竟真的为我推开了一扇门:破格成为镇广播站的编辑,县电视台新闻部主任、副台长……以至凭着这文笔南下广东,脚下的路,竟真如她当年所嘱,在笔尖下一点点倔强地延伸出来。
岁月如河,直到前些天街头猝然重逢。三十载风霜掠过眼角眉梢,未磨灭熟悉轮廓。她说起家事变故那么平静,那平静之下,是深尝悲欢后的澄明。
“后来……过得好吗?”她轻声问,眼神温和如旧日溪畔月光。
“好,”我喉头有些发紧,“托你的福……那条路,走出来了。”
她微笑,那笑容仿佛穿越时光,落回三十年前溪水边听笛的少女脸上。默默并肩走了一段,临别,我忽然问:“还记得……山里的笛声么?”
她站定,望向高楼切割的窄小天空,目光悠远,似凝视层峦来处。“记得,”声音很轻,却清晰,“像水,像风……一辈子在心里流着,刮着。”
挥手道别。独自走回喧闹街市,心底却异常安静。那苍翠的大山、日夜不息的溪流、穿透雨幕的笛声,仿佛已被她平静的回望悄然唤醒。原来最深的烙印,是某些声音光影早已融进血脉,成为生命河床下无声涌动的暗流——纵使两岸剧变,那水流仍以古老节奏,在灵魂深处汩汩不息,永恒诉说着无法磨灭的回响。
笛声过处,青山不老,流水不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