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莞作家袁有江的小小说《麦地》,在“赔偿与退还”的表层故事之下,潜伏着一个更具现代性的追问:当一切都可以被量化、贴上价格标签时,那些支撑人之存在的情感依附与生命尊严,将被放在何处?
小小说的张力并非源于人物间外在的激烈冲突,而在于老人内心世界那场“无声的惊雷”。老人最初是同意的,他基于一种朴素的经济理性,接受了越野车主的提议的,一场公平甚至慷慨的交易。此时,麦子对他们双方而言都只不过是商品,其价值在于兑换成货币,以支付孙女的生活费。
然而,当车轮“摧枯拉朽地压倒麦苗”的瞬间,这场交易的残酷本质才赤裸裸地展露出来。
老人就立在田埂上瞧着,先是听见一阵闷响,随后便看见两道泥泞的辙,死死地烙在绿得发亮的麦田上。方才还直挺挺的麦子,此刻都伏下了身子,像是给什么东西磕头。人们常说,庄稼汉的指望在地里。直到那一刻老人才真真切切地尝出这话里的滋味。那被碾倒的,哪里是麦子呢?是他一冬一春的夜里,摸着黑起来看的露水;是他蹲在地头,一袋接一袋抽过的旱烟;是他那点不声不响、却又实实在在活过的证据。
文中,作者通过描述老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好像在呵斥一头闯进麦地的野猪”,以及他“颤抖着青筋暴突的手”,“像是在扶起一个个刚被车撞倒的娃娃”的细节,完成了“麦子”意象的第一次升华——在老人眼里,麦子不再只是商品,而成为他生命经验的具象载体,是难以被简单折算为价格的存在。
在旁人看来,老人的麦子,长得再好,也不过是桌上的一碗面,或是圈里牲口的一顿料。它们的命是贱的。可在这老人心里,麦子也是有“尊严”的,是该由他去“捍卫”的。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老人的立场悄然与车主不再统一:用情感的尺子,而不是价格的刻度,去重新衡量脚下这麦地。
这让我想起一个流传甚广的小故事:干涸的河床里,一条鱼拼命扑腾,旁人说“救不过来的”,有人却偏要弯下腰,把它捧起送回水里。没有人在乎那条鱼的命运,那人却说:“至少,这条小鱼在乎。”在多数人眼里,不过是一条“无所谓”的小鱼;可在某个人的心里,它仍然值得认真对待。老人与他脚下的那片麦地,又何尝不是如此?
其实,麦子割了还会再长,倒了也能扶正。可老人施肥翻土的每一个清晨与黄昏,那些与土地独处的静谧时光,都随着那两道车辙,永远地逝去了。下一季的麦苗,不会再记得这个春天的心痛。没人在意这片麦田最终如何,但这位老人在意。也正因为老人在意,那些原本可以被“合理补偿”抹平的损失,才显现出一种无法被替代的独特性。
一开始,车主说的“反正你种麦子也是为了卖钱”的逻辑,在此时显得无比粗暴,因为它试图用市场的普遍性,抹杀个体生命意义的特殊性。或许先前,老人也以为自己活明白了,心肠硬了,可以做到眼里只认得钱。可事到临头才发觉,有些东西是卖不得的。卖了,心便空了一块。我欣赏文中的老人,倒不是因他退了钱,显得多么良善。我是敬他还有勇气,去心疼一些别人眼里“不算东西”的东西。
从老人最后把那一卷票子用塑料纸仔细包好,原样送回去的举动里,我们看到了老人心里真正的回答:他守护的麦地,在他心里,比一千块钱要珍贵得多。这完美地呼应了“这条小鱼在乎”的寓言——在宏大的、追求效率与利益最大化的世界里,每一个被忽视的个体、每一份被轻蔑的情感,都因其主体的“在乎”而拥有不可剥夺的价值。老人的“捍卫”,捍卫的正是这种“在乎”的权利。
《麦地》的深刻之处,在于它并非想简单地批判车主的“恶”——其实车主也并没有做错什么,而是揭示了两种价值衡量体系的错位。车主代表了现代社会通行的、一切皆可通约、可补偿的物质价值衡量体系;而老人则代表了基于情感的“精神价值衡量体系”,其中充满了不可通约的独特性。更复杂也更刺痛的是,这两套体系并非泾渭分明地分属两个人,而是先后在老人身上同时起作用:他先是认同了那笔“公平的交易”,又在目睹车辙碾过麦地的瞬间,被迫面对自己内心深处那块不愿让渡的“麦地”。
因此,《麦地》通过一个极致的日常生活场景,拷问着每一个现代人:我们是否也在不经意间,为了某个看似合理的价格,出让了自己生命中那些无法再生的“麦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