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生活里离不开醋,她总说陈年老醋能治百病。
天刚蒙蒙亮,母亲的叹息就着煎蛋的滋滋声升腾起来。“瞧瞧住我们家后排的沙生多心疼媳妇,每天天没亮就给她做好饭,然后再出去干活。干活永远不觉得累,整天乐呵呵。两人闹别扭时,他媳妇骂他骂得再凶再毒,他也不回嘴,更不会动手打人。”她手腕一抖,鸡蛋壳精准地落入泔水桶,“你看看你爸,昨天把内裤、袜子直接塞进洗衣机......”油星子在铁锅边沿迸溅,像她絮叨时眼角跳动的火花。
我漫不经心地斜靠在门框后看父亲蹲在院角刷牙。六十多岁的人仍保持着挺拔的脊梁,泡沫顺着牙刷往下淌,在水泥地上积成小小的水塘。母亲突然把煎铲往锅里一摔:“当年要是嫁给镇上修电器的老李多好!人家会修收音机会补轮胎,哪像你爸......”话音未落,父亲已经刷牙完毕,漱完口。他慢条斯理地掏出钢笔在日历上画圈,那是他约老友钓鱼的日子。
雾气混着醋香漫进客厅,母亲把煎蛋分成两半,金黄的蛋黄颤巍巍地躺在白瓷盘里。“给你爸端去,记得提醒他吃前先喝口醋。”她忽然压低声音说道,“上回你爸咳嗽,我偷偷在汤里加了两大勺陈醋,第二天他就好多了。”窗棂上凝结的水珠折射出她狡黠的笑容,像极了少女时代藏在布兜里的玻璃弹珠。
七月酷暑,晒谷场上晒满新收的稻谷。母亲坐在竹簸箕旁剥豆角,厚厚的紫茄色的指甲盖在翠绿的豆荚间起起落落。呼呼一阵风吹过,隔壁黑婆家的三个女儿骑着电瓶车呼啸而过,车斗里装着花花绿绿的礼品盒。“看见没?”母亲的声音尖锐,“去年中秋每人给她们母亲两百,今年涨到三百!加起来就是九百!每人给她买一件衣服就有三件,或者这个买上衣,那个买裤子,还有一位买鞋子,刚好一整套齐了,生女儿多还是有很多好处的。”说着说着,手突然狠劲,豆荚被掐出汁液,在她掌心洇出淡青的痕。
我蹲下身拣拾散落的黄豆,听见她继续念叨:“你爸那个小学同学,端午节还知道送粽子,平日里还有时间找你爸聊天......”发白的眉峰突然耷拉下来,“其实,那时候你爸住院,人家就是普通同学慰问......”竹簸箕在她手里颠了颠,几粒豆子滚进谷堆,“可你爸愣是记了一辈子。那女人不在人世了,你爸还记着人家的好......”
“你爸还说,他动手术住院时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两个女人含情脉脉地对他说:‘别怕,有我们在,我们和老天都会保佑你,你会平安无事的......’对忙里忙外,细致入微照顾他的发妻毫无感恩之情。”
母亲说父亲心里想着已故的女人,魂牵梦萦,缠缠绕绕。父亲说娶了她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要比母亲好几倍。我的老父老母,一辈子都在渡情劫。母亲喝了一辈子的陈醋,牙早酸得脱落了一地......
父亲扛着铁锹从田埂走来,母亲立刻闭嘴,却把剥好的豆角狠狠倒入箩筐。父亲在阴凉处坐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玻璃瓶,那是从镇上酱园新打的香醋。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却把凉好的茶推过去。我看见她偷偷瞥父亲泛白的鬓角,手指无意识地在围裙上绞出花花。
母亲那双眼总是闪着警惕的光。那天她非要给我演示“正宗”的酸梅汤做法。“这是你外婆传的方子。”她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来,“月子里喝这个下奶,发烧时兑温水擦身子......”雨点砸在瓦片上砰砰作响,她佝偻着背搅动汤勺,"你爸当年胃出血,我偷偷偷加醋在挂面里......”
如今那只盛醋的瓷缸依旧在,陈醋在底部沉淀出琥珀色的痂。黑婆的女儿们依旧逢年过节回来,只是红包换成了养老院缴费单。母亲再没提过别人家的孩子,但依旧爱给父亲酿醋。她说喝醋对身体有益。
父亲在时光深处轻轻啜饮着那盏陈年老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