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我去湘西支教,村子藏在深山里,路陡难行,日子过得简单甚至有些闭塞,老一辈人的思想里还留着些旧观念。我带着课本和满腔热忱来到村小,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教孩子们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这对他们来说,或许是打开外界的第一扇窗。
起初,孩子们确实不太在意。下课追着跑时喊的是方言,早读课上也总含混着口音,好像觉得“说话”本就该是熟悉的模样。我没急,只是每天在课堂上慢慢念课文,教他们咬准每个字的发音,从“b、p、m、f”的唇形到“前鼻音、后鼻音”的气流控制,反复示范,逐字纠正;课间我还会拉着孩子们,用普通话讲山外的故事。早读课上,我特意留十分钟教他们读古诗,从“李白乘舟将欲行”到“春风又绿江南岸”,用温和的语调带他们感受诗句的韵律,遇到孩子读错“行”的后鼻音、“春”的声母,就停下来,逐字逐句耐心领读,直到清脆的普通话伴着晨雾,在教室里轻轻散开。
变化是悄悄来的。不知从哪天起,下课时的打闹声里,开始混进几句生涩却好听的普通话;早读课上,孩子们的读音也越来越标准,连之前缩在后排、不敢开口的学生,都挺了直背跟着念。这其中,进步最明显的是贺小花。她总抱着课本来找我,怯生生地仰着小脸问:“老师,我这样读标准吗?”她眼睛里闪着对语言好奇的光。我一遍遍教她,从字到句,再到整篇课文的情感表达。小花学得很认真,但也会把平舌音和翘舌音弄混淆,还经常省略后鼻音。因为太想学好,她有时急得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小手攥着衣角,直到声音干涩也不肯停歇。晚上教室里的灯总为她亮到最后,她对着课本上的拼音表大声拼读,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株努力生长的小树。渐渐地,她能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朗读,甚至会主动模仿我讲故事的语气,她眼里的光越来越亮,我知道,她是真的爱上了这门语言。
后来我结束支教离开时,小花站在村口,满是不舍却很流畅地说:“老师,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把外面的东西带回村里。” 我当时只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敢想这句话会结出怎样的果。
再听到小花的消息,已是多年后。她考上了大学,读了语言专业,毕业后放弃了城市的工作,回家乡当了乡村干部。更让我意外的是,这几年电商直播格外红火,小花又主动扛起责任,成了村里的“带货主播”。镜头前的她,用流利的普通话介绍家乡的腊肉、菌子,甚至还能切换成附近几个少数民族的语言和乡亲们互动。山里的土特产,就这么被她“说”出了大山,村子的经济活了,日子也越过越红火。
今年暑假,再次见到小花时,她刚结束一场直播,正将印有“湘西好物”的帆布包卸下,转身从竹篮里拿出一袋晒干的野菊花和香菇递给我,小花笑着说:“老师,当年你教我们读书时,我就觉得这声音真好听,像能飞到山外面去的风。” 我望着自信从容的小花,忽然懂了:当年在她心里种下的,哪里只是语言的种子?那是对世界的向往,是改变家乡的勇气。而她身上那份语言的敏感与热爱,早在当年她追着我问“怎么读”时,就已悄悄萌芽了。
望着小花忙碌的身影,我忽然明白:我当年带去的不单只是普通话和课本上的知识,更是把向外探索与向内连接的希望放进了像小花这样的孩子心里,而这希望,不止是知识的种子,更是让他们敢奔赴远方、不忘故土的底气。就如小花这般:走出大山是向外探索,带着眼界归来;用普通话讲家乡故事,是向内连接,让深山好物被更多人看见。当语言乘着时代的翅膀飞出大山,改变的不只是一个人的命运,更是一方水土的未来。
我庆幸当初未因山路崎岖而却步、未因孩子懵懂而放弃,正是那一声声领读、一遍遍纠正,让语言的种子在山里扎根发芽,最终化作照亮家乡的光,既点亮了小花的人生,也照亮了大山的希望。
作者:东莞市南城阳光中心小学 肖威;指导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