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檐铃|赖晓柳:我的珊洲河
东莞+ 2025-08-28 21:22:42

我见过不少河。大渡河奔腾咆哮,裹挟着雪山的凛冽,声势骇人;冬天的怒江碧绿如翡,在峡谷中蜿蜒,如同天地间的一道刻痕;北京通惠河边的春天,绿柳垂丝,带来蛰伏了一冬的惊喜;北方平原村庄里的小河渠,冬日结冰如镜,夏日蛙鸣一片,也自有一种朴拙的野趣。相形之下,珊洲河实在是平平无奇——窄而浅,流得也慢吞吞,连附近那条宽阔的运河,也更像一条平凡的水道。

我的童年,就系在这条不起眼的小河上。

幼时,我的一大家子住在大西路一条叫序齿约的老巷,离珊洲河只百余米。那时家中尚未建厕所,每每只能去河沿上的公厕。最怕的是黄昏,窄窄的小路上,总让我疑心会随时窜出点什么来。常常是屏着呼吸,心怦怦跳着,小跑着冲向公厕,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追兵。只有空气中飘来的、来自河面香蕉船的清甜气息,能让我稍稍驻足,心神飘远片刻。

那时的珊洲河,是我的乐园。珊洲河的后街便是中兴路,人来人往,尤为繁华,水乡的蕉农会驾船来此做生意。香蕉船是一种细长的船,船中坐人,尖尖的船头船尾摆满了香蕉。小木船首尾相衔,挤挤挨挨,竟在河面上铺出一条浮动的街市。放学后,没事便溜到河边,看准船头,纵身一跳!鞋底踏在木板上,发出“咚!咚!咚!”的脆响。从这条船的船头,跃到那条船的船尾,在摇晃的船板间腾挪跳跃,像只戏水玩耍的小雀。

河上横跨着一座老旧的桥。桥那边,有母亲工作的东莞粉厂。有时家里没人带我,母亲便牵起我的手过桥。我常常蹲在面粉厂车间的门口,看母亲在巨大的机器轰鸣声中来来回回。面粉厂有一台巨大的锅炉,这为我们的生活带来了些许便利。母亲会在下班时挑上两桶锅炉水回家,好给我们冲凉。母亲走得很慢,腰微微弯着,扁担随着她的脚步有节奏地轻颤。桶口氤氲出缕缕白气,融入河岸暮色。那热水提回家,倒进大木盆里,蒸腾的热气裹挟着蒸馏的味道。母亲用这温热的水给我擦洗,指尖的暖意驱散了一天的尘垢,也仿佛浸染了母亲汗水的微咸。

沿着河边走到中兴路尾,有一个很大的码头,水乡的货物会经此码头运往省城。在一些天气好的日子里,我会跟着堂哥表姐,兴奋地挤上开往万江的渡船。船突突地驶离码头,河岸的房屋缓缓后退。我们趴在船舷边,任河风带着微腥的水汽扑在脸上,看着宽阔的水道在眼前展开,心里涨满了对远方的憧憬和简单的快乐。

后来,我们也搬离了河边,这条承载着我最初记忆的河,连同母亲在河边挑水的侧影,渐渐沉入了记忆的底层,被时光的尘埃覆盖。

今年春天,母亲走了。心里那块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透着风。

去年东莞记忆项目开发,珊洲河治理一新。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我牵着女儿又来到了河边。河水确实清澈了许多,倒映着两岸新修的整齐栏杆。岸上绿植修剪得一丝不苟,石板步道十分干净。然而,这清澈是陌生的。那些首尾相连的香蕉船呢?那些在船板上咚咚跳跃、溅起水花的孩子们呢?那混合着泥土、河水、汗水和香蕉味道的鲜活气息呢?它们都消失了。这河岸整洁得像一幅新鲜的效果图,却冰冷地宣告,它再也不是我记忆中的珊洲河了。

女儿恰如我当年一般年纪,穿着鲜艳的小裙子,像只小雀在岸边奔跑、跳跃,咯咯的笑声清脆地洒落。我静静站着,目光追随着她活泼的身影,恍惚间,仿佛看见那个梳着羊角辫、在船板间蹦跳的小女孩又回来了;而河的那头,母亲正弯着腰担着扁担过桥。时光的影像在此刻重重叠叠。女儿忽然停下来,将榕树掉落的果实捡拾起来,丢进河里。河里的倒影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记忆也随之消散。

它再也不是我那条混合着泥土和香蕉甜香的旧河了。然而,就在这陌生的清澈里,一个新的故事正悄然开始书写——她的童年,她的珊洲河。当暮色温柔地笼罩下来,我的怅惘和她的欢笑,一同留在河水的记忆里。

文字:赖晓柳 编辑:沈汉炎 郭小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