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整版选登鲁迅文学院东莞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
人民日报、东莞+ 2025-08-05 11:34:30

《人民日报》(2025年08月04日 第 20 版)

8月4日,《人民日报》大地副刊整版选登鲁迅文学院东莞作家研修班学员作品,引发社会各界广泛关注。
鲁迅文学院东莞作家研修班在北京开班,是中国文学的最高殿堂——鲁迅文学院建院以来首次专门为“素人作家”开设的高规格研修班,是我国新大众文艺发展史上的一个标志性事件。
东莞素人写作正成为新大众文艺大湾区叙事的生动案例。正如《人民日报》副刊编者所言,他们是与你每日擦肩而过的工人、农民、保安、服务员、快递员,他们的文字里散发着汗水与钢铁、泥土与阳光的味道,也充盈着最鲜活的生活气息,和对文艺最纯粹的热爱,涌动着无尽的创造力和远大的未来。
今年以来,东莞“素人写作”现象先后吸引了《人民日报》《新华每日电讯》《文艺报》《中国文化报》等央媒的密集调研和权威报道。《人民日报》5月23日要闻版头条文章《广东东莞着力培育独创、丰富、多态的新大众文艺》,就曾立体报道东莞新大众文艺实践经验,认为它不仅是文艺服务与文艺创造的现实样本,也为中国式现代化城市的转型升级提供解题思路。
文艺是时代前进的号角。当文学的星火从人民最深处点燃,当殿堂智慧与市井烟火生猛碰撞,一场属于新时代、属于亿万普通劳动者的文化书写浪潮,正从东莞、从广东、从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澎湃而起!
为此,一如《人民日报》选登这批学员的作品,东莞日报的转载同样旨在与读者共同聆听来自大众生活和生命深处的心声,感受“托举新时代文学最坚实的、最有力量的群体”的文字力量。

——编 者

水彩画《牧归来》。作者廖定标,曾为农民、教师,现为某镇文化机构职员。

从东莞到北京

杨华之

  动车飞驰,一路驶向北京。那里曾是我跑了7年快递的地方。在北京房山区跑快递的日子,我曾多次在休息日来到城区,路过鲁迅文学院门前的林荫道时,总会放慢脚步,望着那几个大字发上一会儿呆。仅仅是发一会儿呆而已。作为一个快递员,我还没有条件走进这神圣的地方学习。而这次,我将和多位东莞素人写作者一起,在鲁迅文学院进行为期半个月的学习深造。

  我从一个快递员成为一个所谓的作家,离不开在北京和东莞这些年默默阅读与写作的跋涉,更离不开鼓励和帮助过我的人。在北京时,我所在的快递公司位于房山区良乡镇,而我所服务的区域在20公里外的燕山石化。每天早上拉着满满的一车快递出发,华灯初上时又拉着满满一车收到的快递回到公司。虽然生活忙碌,我却从未停止阅读,摩托车上总会带着《人民文学》《北京文学》或《诗刊》。中午是我短暂阅读的时间,公园的凉亭是我的首选之地,严寒酷暑时则会到某些公司的大厅蹭暖气或空调。我一直感恩当年双益宾馆的前台服务员,她对我由最初的冷漠到后来的热情,缘于她知道了我是个爱读书的快递员,大厅的沙发总是供我自由歇息阅读。

  遇到一个个充满善意的人,无疑是我的幸运。在每个难得的休息日里,我会去网吧写作,《房山报》《燕山油化报》成了我发表文章的阵地。记得最初给《燕山油化报》的晁璇编辑送快递时,我曾鼓起勇气问她:“能给你投稿吗?”她笑着点点头。后来再次给她送快递时,她竟然向我约稿了,并建议我怎样写。这难得的动力,让我的快递生活有了别样的味道。更让我没想到的是,北京作家董华有一天中午给我打来电话。他曾是《房山报》的编辑。他告诉我,他给我的一篇散文写了评论,并发表在该报上。这时我正去往周口店送快递,急忙把摩托车停在路边,认真听他的电话。他说通过文字,可以看出我是个诚实善良的人,并鼓励我好好写,还邀请我随时上他的办公室坐坐。我在路边愣神了10多分钟。这些陌生的人伸出的手,对一个初学写作的快递员来说,尤觉温暖。

  还有一次,给一名年轻人杜雪冬送快递,他拿出一本剪贴的文集,是我发表在报刊上的几十篇文章,他说希望我让这个剪贴本变得更厚重一些。那时除了真心地点头,我说不出更多的话语。可惜离开北京之后,我上交了公司的手机,那些熟悉的手机号码被我抄在纸片上,后来不知怎么弄丢了,不然现在一定会联系上他们,并亲手送上我出版的文集以示谢意。

  踏入鲁院的第一个夜晚,我难以入睡。下得楼来,漫步在池塘边,我想到了李志强经理。这个让我不要叫他经理而叫他李哥的人,多次在星期天骗我说要寄快递,去他家后总有一桌丰盛的饭菜等待我——其实他的快递是可以在工作日寄的。他多次对我说:“有什么困难给哥说啊,我救穷不行,救急没问题。”多暖心的话语,真诚得让人想哭。他得知我在网吧写作后,竟然问都没问我,就给我买了一台电脑。后来在东莞,这台电脑陪伴了我多年的写作。

  想到曾经的人,怎能不说到李方洪呢?这位燕山石化附近向阳路派出所的所长,因为我经常去派出所送快递,得以与他结识。在向阳路的小餐馆吃午餐时也经常碰面,他说在《燕山油化报》上经常看到我写的文章,并多次告诫我,骑摩托车一定要戴头盔。每次在午餐时遇见,他总是执意为我买单。然而这样一个好人,却为了救助群众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在遥远的南方夜不能寐,连夜写了一篇《忆李方洪》,聊寄哀思。

  从北京到东莞,又从东莞到北京,13年后的重返,我既是来学习,也是来汇报。我想告诉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你们,在东莞我依然做着最朴素的工作,但阅读与写作一直是我最大的业余爱好,并让这种爱好结出了自认为丰硕的果实。在工厂做打包工的日子,曾累得一度中断写作,半年之后因为举着100多斤的纱包上车,不小心扭伤了手腕,便做了保安。这份工作稍显轻松,我的生活与创作又走上正轨,不断迎来好消息……这些人与事,构成了我的生活状态,刺激了我文字的生成。

  也正因为这些人与事,我才能漫步在鲁迅文学院的花园。才能在此刻,静静站在鲁迅先生的雕像前,看月光如水,像先生的注视,听微风穿过树林,像先生的告诫。(作者为自由职业者)

 

我在石材厂写诗

田文宪

  站在琳琅满目的石材展厅里,每一块石头都是我的一面镜子。我发现自己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甚至还有些丑陋。

  带我们学习的张经理,手里拿着一部带天线的新手机。他用天线指着石材大板,向我们介绍石材的名称、产地、特征、价格等。公司有200多个石材品种,要求我们一天认识20个。他告诉我们,天然石材没有好坏的区别,关键看你怎么使用。他的意思我明白,便宜的石材也可以卖个好价钱。

  那是1998年9月,我从江西的一家化工厂下岗,来到深圳人才市场,应聘进了东莞的一家石材厂。同一批进入销售部的6个人,自诩进入了石材界的黄埔军校,互称同学。

  我们跟在张经理后面,仰望着他和他的手机。他说,我们做的是大生意。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响了,他翻盖一看是客户来电,立即一阵小跑奔向前台,抓起座机拨了回去——当时电话费很贵。总之他丢下了我们,让我们又一次迷失在石材森林里。

  当我第一眼看见天然大理石时,我就爱上了它。几乎每一片石材都是一幅天然的图画,气象万千,变幻无穷。即使是同一块原石,开出来的一块块大板,也有神秘的变化。这也增加了天然石材的认识难度。走近看,抛光的大板表面,如肌肤一样温润,质感沁人心脾。我在工作日记中悄悄写下了几句诗:“每一件大理石都是一道风景线/我只能借一首诗,靠近她,向她致敬/我珍惜人间浪漫的样本”。

  一个月培训结束,4名同学分别派送外地,赵生去郑州,张生去青岛,谢生去兰州,谢小姐去深圳。李生留在总部,卖边角料。卖石头从此成了他们的工作。而我凭着文字功底,留在营销办做了文员。

  后来我们才知道,派往兰州的谢生,并没有去兰州。他拿着借支的2000元差旅费,又回到了深圳宝安北路的人才市场,从此黄鹤一去杳无音信了。我们视他为叛徒。

  那时公司规模不大,订单一多就忙不过来。老业务员忙着接大单,200万以下的订单,就丢给新业务员跟进。但驻外业务员艰难得多。张经理整天忙得团团转,他最怕客户催工期了。那时写字楼通信信号差,客户打他的手机,他拿着手机到处寻信号,像一个工兵在地面扫雷。如果遇到催工期的,他便一个劲地“喂喂喂”,明明我们在旁边也能听清楚,他仍一个劲地叫唤,“信号不好,信号不好”。转身他就跑到工厂去求厂长,把他的订单往前排。我把张经理的怪诞不经,写成了小品文,登在《南方都市报》上。

  做文员也不是一个好差事。营销办只有一台电脑,一名女文员占着。那时我刚来东莞不久,之前上班的化工厂还在用铅字打字机,没怎么用过电脑。我起草的文件,要女文员打印。可是她的电脑台上,常常堆着一摞报价合同等文件要处理,忙得七荤八素,脾气也大得很。有一天,我把一份文件放在她面前,她头也不抬,说没空,手一抹,文件就掉在地上。我的眼泪差点流下来。我决心自学电脑,向一个老乡求助。他是财务经理,当时公司电脑管理很严,特别是财务电脑,外人不可靠近。但老乡还是同意下班后教我。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学会了五笔打字和文件处理,打字速度达到每分钟50个字。人也像石头一样,不磨不成器。

  过了3个月,驻外业务员回来述职。深圳和郑州的同学获得了几个工程信息,青岛那边却颗粒未收。石头并不是那么好卖,与当地消费习惯有很大关系。我们在宿舍楼下的小餐馆聚餐,喝了点酒,颇有点垂头丧气、英雄末路的感觉:没赚到钱,反而欠了公司钱。

  顶着压力,他们又坐着绿皮火车出发了。

  20多年过去了。当年的伙伴大都离开了这家石材厂,只有赵同学还在,做到了高层。谢小姐离开时,我送给她一首诗,作为友谊的证词:“如果有一天,时光让我们遇见/你要记得,我们曾是一群/朝夕相处蓬头垢面的石头”。

  我对石材也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是的,天然石材没有好坏的区别,正如人没有贵贱之分。那些绚烂的石材拼花,是由各种不同的石材镶嵌出来的。(作者为某石材公司职员)

 

三角梅下

周 其

  厂门口小摊区的云吞,被同事日日夸赞。听多了,我也动了心。平日不喜欢路边摊的我,今晨特意早起,循着香气寻去。

  晨光熹微,停车场旁的小推车整洁明亮。推车上的油面、水面、凉皮、云吞排列齐整,摊主是位年轻漂亮的妇女,系着白围裙,笑意盈盈。她热情地招呼:“想吃点啥?”我点了一份云吞。

  摊边的两张小桌旁,已有几位顾客静静等待。不一会儿,一碗热气腾腾的云吞便上了桌。红油浮汤,辣香扑鼻,几粒油炸豌豆点缀其间。这个味道蓦然唤醒记忆——家乡的红油,母亲的手艺,瓷碗里热油浇下时的滋滋声响。

  趁着离上班时间还有一会儿,我与老板娘闲聊了起来。

  “你这小吃的味道,真是湘味十足,吃起来像家里的味道。”我由衷地夸赞。老板娘笑着点头,眼角弯出了细纹。“老乡是邵阳的啊?”她说是隆回的。“生意还不错吗?”我问。她笑了笑:“每天能赚个百来元吧。”这个数字在当下不算高,为何她愿做呢?我还在思考这个问题时,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语气轻松地说,主要就是照顾孩子方便。她还告诉我,辣椒、姜蒜、菜籽油等食材是从隆回老家带来。每日凌晨,她踩着三轮车去大巴车停靠点取货,清晨出摊,午后接孩子,晚间辅导功课。

  “孩子嘛,还是得多陪陪,钱可以慢慢赚。”

  听着她的话,我心中不禁泛起敬意。一个女人,一边经营小摊维持生计,一边照顾家庭,把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她那双灵巧的手不仅包出一只只玲珑剔透的云吞,更撑起了一个温暖的家。

  一声突如其来的吆喝,打破了这份宁静。“老板娘,来份云吞!”只见一位彪形大汉风风火火地坐下,把手里的袋子往脚边一放,自己倒茶猛喝。他汗津津的背心、筋肉鼓鼓的胳膊,还有裤脚沾着不少黄泥和锈斑的旧牛仔裤,一看就是个辛苦的打工者。

  他好似没有觉察到旁人的目光,老板娘刚端上云吞来,他便狼吞虎咽吃起来,几口便吃完,末了举碗“咕咚咕咚”地把汤也喝了,好似几天没吃饭一样,嘴巴一抹,神清气爽。冲我一笑,他毫无戒心地掏出钱来,那是什么钱呀,一把小额的纸币,皱巴巴的,现在难得见人用这种钱付账。他嘴巴再一抹,问老板娘:“多少钱?”老板娘说:“一碗云吞8块钱。”这个大汉把乱糟糟的纸币一张张摊开来数,只凑出5块钱,不好意思地轻声对老板娘说,他在工地干活,最近工资发得有些晚,还差3块钱,下次给可以吗?她微笑着说:“大哥,3块钱是小意思,没关系的,不用给了。”大汉憨憨地冲我们一笑,扛起口袋便走了。老板娘轻声对我说,这种事常有,他们也不容易。她的话语朴实,却让我心头一热。在这个城市里,有人靠汗水养家,有人以善意度人。她的云吞摊,不仅是一份生计,更是一扇传递温情的窗口。

  远处,停车场旁边那株三角梅开得正盛,一丛丛的花朵挤挤挨挨、争奇斗艳,映红了她的脸颊。在我们老家也有这样的花。说不定是从那里迁移来的。

  就像我和她,从湖南到东莞,辗转多年。

  锅里的云吞仍在翻滚,她双手翻飞如蝶,包馅、下锅、煮着、盛碗,像在跳一支生活的舞。

  我望着她,忽然明白,幸福并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用心过好每一天。她用一双手、一口锅、一碗云吞,给这座城市贡献着烟火气。(作者为某企业职工)

 

一抔行走的土

周 一

  女儿从楼下垃圾桶旁捡回几盆枯萎的兰花。花盆已烂,细长的枝条上耷拉着几片皱巴巴的花瓣,像破了的气球,只有几片厚大的叶子还泛着些许绿色。

  我拿起女儿的玩具锹,正想松动花盆里的土,母亲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她弯着腰穿梭在那几块菜地里,手中铁锄的锄尖上闪着耀眼的阳光。翻土,起沟,下种,浇水,施肥……母亲不紧不慢地重复着这些早被祖辈们重复了很多代的工序。耳濡目染中,我学会了如何把一粒小小的种子栽种成一棵大白菜,一颗萝卜,或是一株芫荽。

  花盆里的土不够,我得再找些。这才发现,在这离家千里之外、钢筋混凝土构建的城市里,找到一抔可以种花的土并非易事。辗转几条街,才从一个建筑工地带了些回来。当我把那些土铺在花盆里,浇上水时,它们却像滚水泼雪般瞬间塌陷下去。用手一摸,满是沙子和碎石,这不是记忆中泥土的模样。母亲菜园里的土,是那么松软、温润。女儿说,网上找吧,啥都有。我试着搜索,居然有众多售卖营养土的商家。

  我用买来的营养土,种活了那几盆兰花。它们盛开后,我才分辨出来,有石斛兰、蝴蝶兰、天使兰……兰花花期特别长,慢慢地绽放,慢慢地凋落,一点儿也不着急。香随风动,幽幽地从阳台溢满整个居室。

  春节,我回到故乡,走进新落成的拆迁安置楼——那居住了几代人的老宅早已被成片的工业园代替。饭桌上,母亲不停往孩子们的碗里夹青菜,边夹边说,多吃点,这可是天台上种的。饭后,我跟着母亲来到楼顶,只见天台上被她改造出了一块块“菜地”:种着各种蔬菜的木制箱体,沿着围墙整齐地排列着。

  我们临走前,母亲从楼顶菜箱里挖了一包土,拿起塑料袋裹了又裹,像包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放在车的后备箱里,说,不知道下次回来,这土还有没有了,带上它,这是根,别忘了。

  那包土被我带回南方的家后,我如获珍宝,马上把它们放在了花盆里。故乡泥土的浅黄色,和其他盆里营养土的黑色有些格格不入。我每天浇水时,总会忍不住多看上一眼。

  今年春节,又回老家过年。隔壁的邻居们也都回去了,人去楼空,找不到一个可以帮忙浇水的人。我只能逐盆浇了个透心,然后忐忑地离开。

  待我节后返家,已是十来天后了。

  一打开门,我便直奔阳台,目之所及,那些走前开着的花,一朵朵蔫在枝头,快成了干花。而那些叶子,也早已干枯。这些脆弱的生命在眼前凋零。我立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此时,旁边的女儿却惊呼起来:

  “爸爸!爸爸!快看!还有一盆活着!”

  我被女儿拉到了角落里那盆花前。果真,那盆碧玉兰,娇嫩的花蕊周围,一瓣瓣米黄色的花瓣,倔强地伸展着。

  女儿激动地说:“那是奶奶家的土!”(作者为某企业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