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文化强市,以文化人。文学是对心灵的最好滋养。近日,东莞樟木头镇首届“客家荔枝”征文大赛圆满落幕,硕果喜人。作为闻名遐迩的“中国作家第一村”孕育地,樟木头有着深厚的文学土壤,现推出“荔果香 客家情”专栏,展示本次比赛中的名家名作,同时加入记者点评,以飨读者。
作者风采:

孙振鸿:东莞樟木头人,党员,东莞市作家协会樟木头分会会员。深耕新闻采编一线十余年,以敏锐视角与纪实笔触记录时代变迁,历任樟木头电视台记者、编辑、副总编辑、新闻部主任,现任樟木头融媒体中心新闻采编组组长。累计发表报道逾两百万字,稿件常被省、市主流媒体采用,新闻作品曾多次获得“东莞新闻奖”一、二、三等奖、“东莞人大新闻”奖一、二、三等奖。
/作品赏析/
《草帽血脉》
清明雨久久未落,荔枝林蒸腾的水汽早已浸透我的衣衫。摘下草帽,擦拭汗水的间隙,望向那片葱茏,暖风裹挟着荔枝花的甜香,漫山遍野的乳白色小花如星星缀满枝头,预示着一个丰年的开始。
已经好久没有像今年这样,一有闲暇,我就往后山荔枝园跑,装成一副经验老到的样子,除除草、修修枝……某些瞬间,我会幻想父亲的身影出现在林间晃动的光影里,或戴着那顶旧草帽踮起脚尖查看荔枝开花,或叼着半截烟头坐在那块青石上大口猛吸。清风拂来,这种幻想居然愈发真切,仿佛他从未离开这片倾注半生心血的山林。然而,我明白,父亲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这是父亲一周年的忌日。
清明时节的草木疯长带来某种特殊的气息,我用锄头反复叩问着熟悉的土地,每一次挥动锄头,都像在与父亲隔空对话。
父亲年轻时很苦。母亲至今还常提起,他们当年结婚,分家就只分到一把菜刀和一个菜碟。一穷二白的小子竟然敢大言不惭地告诉母亲不用担心,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父亲思想是超前的,他说绝不打工,于是硬着头皮从外公那借来2000块钱启动资金,开起了全村第一家小卖店,生活逐渐有了起色。后来他又筹办起了毛织厂、到湖南搞水泥批发、买第一辆东风牌自卸车接运输工程。在当时,算是能挣点钱了。
樟木头人的骨血里,似乎都流淌着对荔枝的眷恋。尤其是在那奔涌的年月,无论贫富,心里总揣着一块地的念想,仿佛只有栽下一片荔枝林,看着它们开花、挂果,年复一年,才算在奔流不息的时光里,真正锚定了一处心安之所。
记得那个夜晚,母亲把我搂在怀里,钨丝灯泡悬在斑驳的电线上来回晃动,暖黄色的灯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石灰墙上,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母亲拍在我背上的手掌,带着与光影同样的节奏,一下,两下……我眼皮越发沉重。劳碌一天回来的父亲一把抓住母亲的手,难掩兴奋地想要分享刚得到的好消息。农村的夜晚格外静谧,父亲虽然满心欢喜,却还是刻意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外人听见。我在半梦半醒间听到,我们家马上就要拥有一块荔枝园了。
第二天,天还没全亮我就跟着父母去看园子。果园前有一棵荔枝树,很高,枝头挂满了红彤彤的荔枝,这种荔枝果实不大,远看就像是一树红枣。父亲说这树是我们从村里承包来的,叫“冰糖荔”。说完,父亲使尽全力一跳,扯下了几颗,撕掉粗糙的果皮,把晶莹剔透的果肉放到我嘴里。谁能想到这其貌不扬的果子竟藏着如此清甜,“冰糖荔”名副其实。只可惜,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这个品种的荔枝了。
荔枝园最初不过是一块十来亩的山地,杂草比人还高,而且地势陡峭崎岖,也难怪往昔无人看得上它。可在父亲眼中,这些都不算是难事。他领着我们爬到山顶,指着初升的太阳说:“这片地坐向很好,采光也佳,种荔枝会比古坑、丰门更早成熟。”说着,父亲便戴好草帽,抄起锄头,吹响了开垦的号角。父亲和母亲一起,一锄一锄,锄碎了岁月给这方土地戴上的枷锁,翻开了那贫瘠的风化石层,他们的汗水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如同希望的种子开始萌芽。原本杂乱无章的山地,在他们的努力下,被规整成了一排一排整齐的模样,宛如大地铺开的五线谱,等待着生命的音符奏响。接着,一棵棵桂味、糯米滋、妃子笑树苗被小心翼翼地植入这新生的土壤中,像是一群初入尘世的精灵,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在这片土地上安了家。
自此以后,父亲忙完外头的工作,总会一头扎进荔枝园;母亲料理完家中的琐碎,脚步也自然地转向那片绿荫;而我放学归家,若看不见父母,第一个念头便是奔向园子。荔枝园里有一个三米长,两米宽的蓄水池,本来是方便浇水用的,可它却成了我的“私人泳池”。父母在园中忙碌,我便在池水中自在浮沉。这般恬静悠然的光阴,仿佛在日复一日的蝉鸣里,无声无息地流淌了许多个年头。
“快看!这是开花吗?”母亲大喊,尾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父亲掐灭口中的烟头,一个箭步便冲了过去。两人凝神屏息,凑近枝条,看了又看。这棵开了,那棵也开了……目光所及之处,惊喜如同涟漪般层层荡开,整个荔枝园第一次如此酣畅淋漓地开满了花。
丰收如期而至。沉甸甸的果实压弯枝头,我们一起摘了满满两筐回家。父亲仔细挑出三颗最大、最圆润的糯米糍,轻轻放在饭桌上。看着我疑惑的神情,父亲轻声说,“这是给天上的老祖宗的,家里有收成,要想到他们的功劳,果实在这里供奉,他们会回来尝一口的。”我看着那三颗“供品”,笑意爬上嘴角,回了句:“迷信!”
樟木头的荔枝是真好吃。晚饭过后,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荔枝,没一会儿工夫,面前那堆荔枝就被我们消灭得所剩无几。我疑惑,不是“一颗荔枝三把火”吗,我们有多少把火。父亲说,“别人吃荔枝上火,我们樟木头人吃可不上火。”像吃了定心丸的我又将“魔爪”伸向荔枝筐里,父亲抓住我的手,“再吃,明天这荔枝就卖不成了。”“这荔枝是…卖的?”“是啊”。父亲点了点头。我缓缓放下已经拿在手中的荔枝,开始满脑子想象自己成了一位精明的老板,手持杆秤和客人讨价还价的模样。
一觉醒来,我满世界地找寻那两筐不翼而飞的“货物”。后来才知道,本地人卖荔枝一般在凌晨四五点,低于零售价批发给水果商,这样虽然少赚点,但是卖得快些。我像个受气包似的,一整天都在跟父亲置气,发誓明天一定要早起卖荔枝。然而,直到整个荔枝季结束,我一次都没能赶上。
少年的誓言终究抵不过成长的惯性。心中那点未能“经商”的孩童遗憾,渐渐被另一种更复杂、更坚硬的情绪取代,那是一种混杂着青春期莫名优越感的嫌弃与疏离。
学生时代像一阵燥热的季风,席卷了我懵懂的果园岁月。家乡的发展、书本里的世界向我展示了远比荔枝园广阔无垠的天地。我开始厌倦父亲满身的汗味和泥土的气息。再被唤去果园,那曾经带给我无限乐趣的“私人泳池”也失去了魔力。烈日炙烤下,父亲在草帽下,沉默地干着活,而我则心不在焉。喘息片刻,他抬眼望了望我,眼神里有种黯淡,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那叹息比任何责备都更沉重地压在我心上,却又迅速被少年膨胀的自尊与浮躁掩埋。
直到我在韶关上大学的那年夏天,某日清晨,我匆忙穿上袜子,脚趾突然一阵刺痛,一只黄蜂从袜子里钻出,狠狠蜇了我一口,伤口就像被火灼烧一般。忍着痛,我给家里打电话,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断断续续。他向来沉稳如山,这次却语无伦次,甚至透着一丝慌乱。我的心骤然一沉,父亲从不这样。我顾不上脚痛,立刻买了最近一班火车票。四小时的车程,如坐针毡。火车轰鸣声中,童年的画面闪现,泪水模糊了双眼,才惊觉,自己离家太久,竟忘了父母是如何用沉默包容我的任性。
火车到站,父亲的身影在站台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瘦小。他快步迎上来,声音低沉:“你妈在荔枝林里摔断了腿骨。”我的心猛地一缩,仿佛被那只黄蜂再次蜇中。父亲开车带我回家,一路无言,只有车轮碾过路上的颠簸,敲打着我的愧疚。推开家门,母亲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却强挤出一丝笑容。她从口袋摸出几个鲜红的荔枝,“你爸刚摘的,吃吧。”我再也抑制不住,扑进她的怀里。母亲轻拍我的背,像儿时那样。剥开一颗荔枝,果肉的甘甜与现实的苦涩交织,我才懂得,父母的爱就如那片山林,无声无息,却从未远离。
随着母亲腿伤痊愈,时光似乎将那场惊吓冲淡了许多。我与父亲之间那层厚厚的冰,也仿佛在阳光下悄然融化了一层薄霜。然而,融化的,仅仅是浮冰。深藏在水下的,是两座相向而立的礁石,因为我们太像了,一样的固执,一样的硬颈。
褪去学生的青涩,我踏入了社会,接触形形色色的人,在碰撞中汲取着自以为是的“新知识”,眼界似乎也开阔了许多。有时看着父亲沿用旧时的那些“老经验”,心里总会忍不住冒出些“更先进”“更合理”的想法。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于证明自己的热切。父亲的反应总是如出一辙,他并不看我,只眉头微蹙,含糊不清的一声:“嗯”,或者干脆是沉默。那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将我鼓起的勇气轻易压碎。
这让我懊恼。内心深处,我对这个用锄头在大地上书写坚韧的父亲,怀有近乎图腾般的敬仰。他的汗水与艰辛,早已在我灵魂深处刻下了无法磨灭的尊崇。可那份该死的、同样源自他的自尊心,却像一层无形的铠甲,包裹着我的内心,也阻隔着我们靠近。我们都太骄傲,骄傲到不肯轻易向对方低下那倔强的头颅。于是,很长一段岁月里,我们之间仿佛存在着一种无声的对峙。我们各自守着自己的阵地,互相关心,却又彼此疏离,像两条倔强的山溪,各自奔涌,只在某些交汇处激起并不融洽的浪花。
又是一季荔枝红遍山野。我拿起手机,对着刚摘下的“观音绿”拍下一张照片,带着一丝炫耀的心思,将照片发在了朋友圈。手机屏幕很快亮起,是几条评论和点赞。我随意翻看着,一条私信突然跳出,是著名作家刘芬老师。“阿鸿,你家的荔枝能不能卖我一点?”我的心突然猛跳,并不是欣喜于到手的生意,反而是涌起了一阵莫名的不自在。我犹豫着,指尖悬在屏幕上,琢磨着如何婉拒。父亲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朝我投来一个眼神。那眼神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断,又掺杂着一丝了然于胸的鼓励,清晰地向我传递了他的意思:“卖给她。”
当天“观音绿”的市场价是80元一斤,我以70块钱的价格卖了10斤给她,快递费118元。就这样,刘芬老师成了我的第一位顾客。我把收到的钱发给父亲,他看了看弹出的信息,没看我,轻声说了句,“转给我干嘛!”24小时后,这笔钱又退回到了我的账上。
也许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连着两天,一种混杂着别扭、不安的情绪笼罩了我。总觉得,这不是我该赚的钱。童年那个没能实现的荔枝“老板”梦,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圆了,却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快乐。
直到那天,父亲又从那棵树上摘下“观音绿”品尝。这一次,大家惊奇地发现,这棵树的果实与众不同,几乎每颗果核上,都蜿蜒着一条鲜嫩的绿色细线;更有甚者,半边果核都晕染着温润的玉绿色。这事后来惊动了樟木头荔枝龙头企业“岭南荔园”,他们特意来电嘱托我们暂缓采摘,以便专家前来考察、研究,并商议收购事宜。通常收购荔枝都需严格甄选,“挑一半,退一半”是常态。然而我家的“观音绿”,无论大小,都被悉数收走,无一退还。原来,果核上那抹绿痕,正是“观音绿”品种纯正、质量上乘的天然印记。我和父亲默契地对视,“可以安心啦,你把品质最好的荔枝给了你的第一位‘顾客’”。父亲这话虽轻描淡写,却像一声封印,将盘旋在我心头数日的忐忑彻底按下。
2024一整年都在下雨。樟木头的山岭终日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里,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雨水无情地冲刷着荔枝花穗,打落了幼果,连最顽强的老树也显得萎靡不振。整个樟木头,荔枝遭遇了罕见的“小年”,减产得厉害。而我家的那片荔枝园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颗粒无收。
这一年,父亲病倒了。
病魔像贪婪的藤蔓,残酷地侵蚀着他曾经如山般健壮的身躯。我放下了手头所有的事,几乎寸步不离地守护父亲。那段日子,是灰暗的,充满了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仪器冰冷的滴答声和无边无际的疼痛。我憎恨病魔让父亲承受着难以想象的折磨,一点点抽走他的生命力。可偏偏也是这无情的病魔,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将我们父子俩紧紧捆绑在一起,给了我一段漫长到足以弥补过往所有疏离与倔强的陪伴时光。
在那些被病痛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日子里,我们聊了很多很多。聊天的地点,常常是医院的那棵大树下,那里成了我们暂时逃离病房压抑的喘息之地。有一天下午,阳光难得地穿透云层,暖洋洋的。父亲的精神似乎好了一些,目光望向远处,仿佛穿透了高楼,看到了家乡的山林。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久违的平静。“记得当年跟你妈开荒那时候……”整个下午,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只能用力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是一个下雨天,窗外的雨水敲打着玻璃,病房里异常安静。父亲躺在那里,呼吸变得极其微弱,像风中残烛。我走到父亲跟前,他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再看一眼守在床前的亲人。最终,那微弱的颤动归于平静。他走了。
锄头还握在手里,木柄已被掌心的汗水和雨水浸得有些湿滑。指尖传来的凉意,刺破了那层包裹着回忆的、浓稠得化不开的雾气。不知何时,那场徘徊了许久的清明雨,终于落了下来,打在我的脸上。不像回忆中那个漫长的雨季,这雨,带着一种唤醒的力量。
那场雨后,父亲的旧草帽便留给了我。这顶被汗水腌透的草帽,是父亲从皮肤下抽出的血脉,在我的头顶扎下了根。
浇水、修枝、施肥、杀虫……我学着父亲原来的样子,看护着枝头幼果悄然膨胀,由青涩转为沉甸甸的红,似乎在一次次地挥汗如雨中,完成了一场场无声的祭祀。又一个丰收年,在辛勤的劳作里酝酿成熟。
荔枝园劳作回来,我走到家里的饭桌前,小心翼翼地从口袋掏出三颗精心挑选的“观音绿”,将它们轻轻放在桌上。
清风徐徐,远处荔枝园枝叶摩挲的细响,隐隐约约,像是父亲遥远的回应。(全文完)
/记者点评/
《草帽血脉》情感深沉,意象动人,饱蘸深情。以“草帽”为血脉传承的象征,在荔枝林的葱茏与父亲的背影间,织就了一幅亲情与乡土生命图景。
文章开篇即笼罩在思念中,“草帽”成为连接生死的信物。作者笔触细腻,荔枝园里,父亲开荒拓土、筚路蓝缕的创业史,与樟木头人骨血里对荔枝的眷恋紧密相连,赋予这片山林以家园和精神的锚定意义。童年荔枝园里的“私人泳池”与“冰糖荔”的清甜,构成了无忧岁月的温暖底色。
然而,成长的叛逆与疏离是文章深刻的一笔。少年对泥土气息的厌倦、与父亲沉默的“对峙”,真实刻画了两代人因相似倔强而产生的隔阂。作者并未回避这份遗憾,而是通过母亲受伤、父亲病重等关键节点,让“我”在猝不及防的痛楚与漫长的病房陪伴中,逐渐穿透坚冰,体会到父亲沉默如山的爱以及那片山林所承载的深沉分量。荔枝“卖与不卖”的纠结,尤其是将品质最好的“观音绿”卖出后父亲的处理,成为父子精神默契与价值观无声传承的隐喻。
结尾处,“父亲的旧草帽”最终在“我”头顶“扎下了根”,那三颗供奉的“观音绿”与清风中荔枝林的摩挲细响,是庄严的生命仪式,宣告着血脉与责任的承接。全文以“草帽”为眼,以“荔枝”为魂,在土地的厚重、劳作的艰辛、亲情的羁绊与生命的轮回中,完成了对父亲最深沉的缅怀与对乡土最深切的皈依。语言质朴而富有诗意,情感真挚饱满,那份无声胜有声的父子深情与扎根土地的坚韧精神,令人动容,余韵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