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回村
东莞+-桥头视窗 2025-06-30 17:57:44

“阿珍要回来了!”

村口小卖部的老板娘扯着嗓子喊。树荫下打牌的老头们齐刷刷抬头,手里的纸牌哗啦啦掉了一桌子。

我蹲在荔枝树下摘杂草,听见这话差点把镰刀甩出去。

15年前那个暴雨夜,阿珍踩着泥水冲出村口的画面仿佛又浮现在眼前。她爸抡着竹条在后面追,骂声比雷声还响:“敢把荔枝树砍了建房子,除非我死了!”

“嘶啦……嘶啦……”蝉鸣突然如雷般炸响,把我拽回现实。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我点开微信,家族群消息像煮开的粥直冒泡。大伯发来张照片:阿珍穿着笔挺的西装,站在广州塔前微笑。表姑紧接着发语音:“听说在深圳当大经理,管着几百号人呢!”

我擦擦汗,仰头看遮天蔽日的荔枝林。六月的太阳把红果子烤得发亮,空气里浮着甜腻的香气。远处挖掘机轰隆隆的响动惊飞一群麻雀,那是镇上新建的工业园工地。

“阿强!”老爹拄着拐杖颤颤巍巍从坡上冲下来,花白胡子直颤,“快回家换衣裳,你妹开着奔驰车进村了!”

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响由远及近。我盯着那双尖头高跟鞋踩在泥地上,突然想起小时候她光脚爬树摘荔枝的模样。那时她总能把最红最大的那颗抛给我,红裙子在绿荫里翻飞像团火。

“哥。”阿珍摘下墨镜,眼角细细的纹路里盛着光,“听说村里要拆荔枝林建工厂,是真的吗?”

晚上,祠堂里,烟雾缭绕。村书记把烟灰缸敲得当当响:“人家开价2000万元!够每家分三层小楼,年底还有分红。”几个后生跟着点头,手机屏光照得人脸发青。

“不能拆!”阿珍的声音像块冰砸进沸水,“这是老祖宗留下的百年古树,台风都刮不倒……”

“刮不倒有什么用!”三叔公猛拍桌子,假牙差点飞出来,“现在年轻人全跑光了,就剩我们这些老骨头守着破林子!”

我蹲在门槛上削荔枝,汁水顺着指缝往下滴。阿珍突然抓起颗荔枝:“还记得小时候发烧,你背着我满山找野蜂蜜?”她指甲掐进红果皮,“现在超市里38元一斤的桂味,这里烂在地里都没人要。”

那晚月光特别亮,很晚了阿珍都没睡,她站在荔枝王树下,手掌贴着龟裂的树皮。这棵三人合抱的老树结过贡品,躲过战火,现在树冠上缠着拆迁队的红布条。

三天后村口贴出告示,阿珍要承包整片荔枝林。消息传得比闪电还快,表姑冲进我家时差点被门槛绊倒:“疯了吧?拿深圳三套房抵押贷款?”

村里最先“造反”的是二愣子。他举着锯子要锯自家荔枝树:“老子等钱娶媳妇呢!”阿珍当场转账20万元:“当我买你半年时间,要是年底赚不回本,树归你,钱也归你。”

荔枝林到底被阿珍承包了。开工那天,无人机在头顶嗡嗡转。阿珍踩着人字梯剪枝,碎花裙摆沾着泥:“做精品荔枝,搞生态旅游。城里人现在就好这口原生态。”

日头如火,冷链车第一次开进村。工人们把带露水的荔枝装进青花瓷罐,阿珍在直播间笑靥如花:“这是光绪年间进贡的荔枝王后代,每颗都带着百年山泉的甜……”

那天,暴雨突降。我在仓库清点礼盒,听见阿珍在电话里吼:“物流堵在高速?用直升机!对,就上回那个搞航拍的……”她转身时踉跄了下,我才发现她左脚打着石膏。她上周巡山摔的。

村里来了批金发碧眼的老外。阿珍带着他们摸黑上山,手电筒光柱里飞舞着萤火虫。“看!”她突然指向树梢。月光下,最后一批晚熟荔枝像红宝石缀满枝头。

年夜饭摆了50桌。三叔公嚼着荔枝木熏的腊肉,含混不清地说:“丫头片子还真行。”祠堂门口停着三辆旅游大巴,红灯笼映着“桥头荔枝生态园”的金字招牌。

开春时我去深圳送货,在高楼缝隙间看见块广告牌。阿珍抱着竹筐微笑,身后是漫山遍野的荔枝红。广告词亮得刺眼:

留住绿水青山,记住乡愁味道。等你,在桥头…

回村路上,车载广播突然插播新闻:“桥头镇入选全国生态旅游示范点……”我摇下车窗,山风裹着荔枝花香灌进来。远处山坡上,阿珍正领着游客辨认不同品种,红丝巾在绿海里忽隐忽现。

村口老榕树下新立了块碑,刻着阿珍爷爷临终前的话:“荔枝树是桥头的魂。”昨夜暴雨冲掉拆迁队的红布条,露出的树皮上,新生的苔藓正悄悄往上爬。

文字:赖海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