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未央|平安扣
东莞+ 2025-06-20 15:23:24

张振山扯了扯汗湿的衣领,钢笔尖在修路预算表上洇开一团墨迹。最后一笔账算完,他重重靠向掉漆有点厉害的木椅背,老槐树的影子正斜斜切过窗外碎石嶙峋的主干道。

“300万元。”这个数字像个秤砣一般压在他心头。自从县里把槐树村划入美丽乡村示范点,那条被货车轧得坑坑洼洼的“龙脊路”就成了哽在他喉咙的鱼刺。

这天,村口大槐树的铜钟突然敲响,张振山抓起草帽就往晒谷场跑。树荫下聚了三五十号人,李木匠正举着旱烟杆敲打树根部的青砖:“当年日军都没能动这树分毫!”砖缝里嵌着暗褐色的痕迹,那是1943年日军留下的弹孔。

“主任!主任!”新来的村会计从人堆里挤过来,冲张振山大喊,“电缆厂的人又来了,开的是黑色奔驰!”

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由远及近,西装革履的男人跨出车门时,张振山看见他腕表折射的阳光晃过老槐树开裂的树皮。朱明辉,这个十年前离家外出闯荡的年轻人,如今已是电缆厂的首席技术员了,很受老板器重。

“300万元,咱们老板讲了,全包。”朱明辉的皮鞋尖点在预算表末尾,“条件是,老槐树必须移走。”树影在他脸上游移,惊飞了枝头两只灰喜鹊。

晒谷场瞬间沸腾。李木匠抄起竹扫帚,厉声道:“你爷爷当年护着这树挨枪子的时候,你小子还没投胎呢!”树冠沙沙作响,仿佛应和着人群的喧哗。张振山注意到朱明辉抚过车门把手时,无名指上的翡翠戒指在颤抖。

深夜的村委会亮着孤灯,张振山翻县志的手突然顿住。泛黄的纸页记载着1946年的植树记录,末尾赫然签着“朱长青”三个字——朱明辉的曾祖父。照片里新栽的槐树苗旁,站着穿长衫的乡绅和打短工的佃农,他们的手共同按在铁锹木柄上。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完全亮开,大雾弥漫着整个槐树村,张振山摸黑来到老槐树下。露水顺着树瘤滑落,他在第七个树瘤下方摸到凹凸的刻痕。刮去青苔,1943的字样清晰可辨,旁边还有道深深的刀痕。县志里那段模糊的记载突然鲜活起来:地下党借助古树传递情报,朱家护院为掩护联络员,用身体挡住了劈向树干的刺刀。

“叮——”手机在张振山裤兜里震动,园林局的检测报告显示,古树根系已经蔓延到路基下方。张振山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突然发现树杈间悬着个崭新的监控探头,镜头正对树下那块刻着电缆厂认养的石碑。“人挪活,树挪死!”张振山在心里嚷道,“管他是谁,任谁都休想把树移走!大不了绕它一段,多修它个三两里地!”嚷罢,不由眼前一亮,心说:“小子,你等着,不信就治不了你!”

时间一晃,移植的日子说到就到。张振山杵在一旁,不动声色,任由吊车钢索吱呀作响,任由乡亲们呼叫他的名字。他想赌一把,赌朱明辉改变主意。

果然,不出五分钟,当挖机铲斗触到槐树根须时,朱明辉不知从哪里突然冲上前去,按下了急停按钮。他扯开领带,从公文包抖落出一沓图纸:“这是德国古树保护方案,咱……咱们老板答应建玻璃生态舱。”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图纸上,老槐树被透明穹顶笼罩,气根像金色瀑布垂落在仿古青砖上。

张振山躲在人群后方轻笑。前天夜里,他故意将县志遗落在朱明辉下榻的农家乐,扉页里夹着当年朱家护院牺牲时的旧照——那个倒在槐树下的男人,眉眼跟朱明辉有七八分相似。

秋分这天,新落成的文化广场飘着桂花香。电缆厂的工人们正在给生态舱安装智能恒湿系统,老槐树遒劲的枝干在玻璃上投下龙鳞般的纹路。张振山摩挲着树根处新砌的纪念碑,上面刻着抗战时期十七烈士的名字,朱长青仨字镶着金边。

“您早知道咱会跟老板商量改变主意?”朱明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今天换了件亚麻衬衫,腕表换成了老式怀表,表链上坠着个槐木雕的平安扣。

张振山指向树冠上跳跃的松鼠,缓缓道:“昨儿林业局的人说,树根底下发现了抗日战争时期的情报筒。”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瞅着朱明辉,瞳孔微颤,半天才又接着说,“不过,最让我吃惊的是,建个生态舱,得花200万元……”

“剪……剪彩了!”朱明辉慌忙打断,伸手拉起张振山就往剪彩台疾走,生怕张振山说出建生态舱的200万元是他自掏腰包献的爱心。后来他说,他不想让乡亲们知道这事,倒不是做好事不留名,而是他想把功劳全记在电缆厂名下。他还说,没有电缆厂,就没有他的今天。

朱红绸带剪断的瞬间,张振山弯腰拾起一片飘落的槐叶,叶脉间蜿蜒的纹路,活像槐树村新旧交织的年轮……

文字:白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