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诗娴丨青石巷,白鹭飞
东莞+ 2025-06-13 11:49:35
插画/郑伟华
 
 

白鹭古村卧在远离赣县城区的一个山坳里,青灰的瓦连成片,远望如敛翅的鸽群,静伏在时光的褶皱中。村口的老樟树怕是活了几百年,树干中空,却仍抽出新绿。

 

青石巷往里走,石面已被磨得发亮,凹处蓄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斑驳的墙影。巷子悠长曲折,下雨的天打着伞,两人错身才能勉强通过。两侧的老屋高耸,檐角翘起,像随时要飞去,却又被某种看不见的线牵住,终究只能悬在那里,年复一年地守着。像我们这些在城市鼎沸里一点点沉入日常的人,很难想象小天井里飘浮萍的那种淡静风味了。不过,若把场景移到城市里头旧城街改造那些苔迹斑斑的破巷深处,倒还行——你别说,就这么一段,一下子让我嗅到了屋家人乡里乡气的滋味了。

 

钟氏家族的老宅就在巷子深处,门楣上的雕花早已褪了色,缠枝莲的纹样。相传南宋绍兴六年,钟氏先祖钟舆带着百余只鸭子夜宿此地,梦见群鸭化作白鹭飞入云霄,次日便见草间金光闪烁,鸭群一夜产蛋两百余枚。他认定此为宝地,遂定居于此,取名“白鹭村”。钟氏一族自此繁衍生息,耕读传家,又借潞溪河连通赣江之便,经营竹木生意,渐成一方望族。

 

从钟氏宗祠梁柱间的雕花里仍可窥见当年盛景——飞檐如鹏翼舒展,斗拱似层云堆叠,藻井上的彩绘已褪色,不改“渔樵耕读”的旧时风雅。祠堂天井的青石板上,雨水滴落的凹痕深浅不一,像是族谱上密密麻麻的人名,记录着钟家几十代人的生息。

 

小时候我来过这里,表姐便是嫁进了白鹭村的钟姓人家。钟家虽已不复鼎盛,门庭却仍有从田间地头归来反复的脚步声。她穿一件水红衫子,立在门首,脸上扑了粉,却掩不住眼底的青。事隔这么久了,我依然记得她房间里的小陈设:黑色的五斗一门橱、用编织网纹套着的水壶,随手放在床上的蓝格子方帕,还有老式收音机。我偷偷扭开收音机,传出来一些听不懂的音乐。她从屋里端出一碟黄元米果,米果上点着胭脂红,甜得发腻,黏在牙上久久不化。她将音乐调开,扭过脸,紧闭着眼睛,肩膀紧绷,她看着我张大口地吃米果,说,妠子(客家话:女孩子)食东西,要食小口。

 

后来音信断了。有人说钟家分了家,她随丈夫去了广东。我想起她说过,钟家祖训,女子不得入祠堂。钟家有老人去世办丧,我躲在妈妈的身后,看到她那时只能在偏厅的角落折纸钱,金箔映得脸发黄。惚兮恍兮。

 

天井盛着昨夜的雨水,青苔在砖缝里蜷成墨绿的绒边。抬头望去,十六个天井连缀成串,光从瓦檐的缺口漏下来,斜斜地切进幽暗的厅堂,站在二进院回头望,层层叠叠的屋脊、层层叠叠的厅堂,就像老祖宗给子孙后代织的一张大网,既要把人拢在一起,又给每个人都留了个透气的天井。忽然明白为何客家人要修这许多天井——大约漂泊太久的族群,需要借一隙天光,确认自己仍踩着坚实的土地。

 

往来反复,是命运;流离之下的坚守,何尝不是。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老屋的天井里总晒着霉干菜,阳光把咸香味蒸得满屋都是。现在城里人花大价钱买除湿机,却怎么也除不掉那股子潮味儿。倒是这祠堂里,几百年的木头吸饱了岁月的湿气,反而养出了一股子温润的包浆,连空气都是老物件特有的那种妥帖。

 

最妙的是大天井边的那块大青砖,相传是王侯将相跪拜过的地砖,是流落民间的宝贝,现在它“瞅”着我们。忽然对一块砖也有一种奇异的命运感。砖,无高低贵贱,任人迁搬,全盘接受,没有还价的余地。有时候就是这样。生活从来不是玻璃柜里的展品,是可以一脚踩上去的日常。

 

流离之下的坚守,是命运;往来反复,何尝不是。

 

东河戏的檐角风铃和着雨声,那台子不过丈许见方,却要装下整个江湖。——慢着,你闭上眼,你细品。闻到了吗?幕布后飘来的桐油味混着脂粉香,还有台下老大爷烟袋锅里的旱烟味,这不就是小时候庙会散场时,表姐背着我挤在人群里的味道吗?散场了,落雨了,她赶上表哥想共把伞,表哥想当然地径直远去,她想当然随手拗了两片荷叶,我一片,她一片,一路扬歌,成就了我儿时永不回转的一幕。

 

同行人忽然用客家话哼起山歌,我留意到极细的黄米果从他的牙缝里探出头来,倔强地不舍离去。溪边捶衣的妇人抬头笑骂了句什么,他竟欣然以对。

 

——我忘了,他正是客家人。

 

鹭溪边开着成片的野蔷薇,木本的,一旦开起来,自然架势不弱。祠堂的瓦棱上立着一只白鹭,长颈低垂,像是审视这百年院落。青石巷里,几个孩童追逐而过,笑声撞在斑驳的砖墙上。一只白鹭忽地腾起,翅膀划破低垂的云。天又要下雨了。

 

暮色归途,与古村对望,那棵百年老榕依然苍翠,树下一位老人正用客家话哼唱着采茶的老调子,沙哑的老嗓音里,有山河岁月,也有人间烟火。一个电话打过来,问,到哪里了。然后说她有个“别墅”是配江景的,可以晚歇。对面还有假山,神倦时可养目。

 

那不是表姐吗?恍兮惚兮。

 

到底是归来了。一眼望村,心中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