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丨追捕
东莞+ 2025-06-13 11:11:29

插画/郑伟华

 

 

日中,大雨,我避在桥云亭里,天气颇凉。道旁几匹军中牧马正低头吃草,这年头兵戈不息,听人说,桥云亭上的觉苑寺就废于兵火,如今只剩几尊烧焦了的佛像。世道虽乱,可杀了人,不论逃到哪里,我也要把他缉捕归案。一月前,黔阳府,就是我所在的衙门管辖之地出了一件命案,犯案的人叫张守一,一气杀了德兴当铺的四个伙计,盗了财物,往湘地逃了过去。我们捕快衙役,领了命,拿了通联的文书和贼人的画像,分头沿路访问缉拿。

 

亭子下就是过湘地的码头,卖鱼的妇女把几尾新打上的鱼放在水桶里叫卖,各色的人站在码头候船。船来了,一伙人见我穿着差服,携了佩刀,也不与我争,请我先上了船。见我上了船,后面的人便一起拥了进来。船夫见人满了,张了帆,船就离了岸,在水上行驶。

 

“官爷,”一个精瘦的人傍我坐下来,“这位官爷我瞧着面熟,咱们好像在哪儿会过照面。”他挠了一下鼻子,皱着眉毛,“一定是在哪见过,面熟,可怎么就记不起了呢?”

 

我冷着眼,瞧了一眼他,面生,就冷冷回一句:

 

“怕是记错人了吧。”

 

他笑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鼓了眼看着我,额头渐渐发了冷汗,抖着声问我:

 

“您这是要去缉拿在你们县犯了命案的张守一?”

 

我吓一跳,又静下来,想,我一路访问,有人知道我的消息行踪倒也不怎么奇怪,就说:“是了,这人在我们那犯了重案。”

 

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又拧了一把脸,说:

 

“不是梦,不是梦,怪得很,怪得很,说出来你也不信。”

 

我说:“不妨说说。”

 

他神色凝重,说:

 

“昨夜我做了一场梦,”他指着河的下游,“梦里头天色很晚了,我去下游办事,要找一家客栈歇息,没走几步,就见到一个客栈挂着‘南梦客栈’的牌子,我就进去投宿,没多久就在这客栈里碰见了官爷。”

 

他用手掌掩了嘴,细声说:

 

“您要缉拿的贼人张守一就藏在这客栈。”我来了兴趣,说:

 

“哦——那你说说看,这贼人是跑了还是被我给逮了?”

 

他呆着,冷笑一下,说:

 

“不吉利,不吉利,可这梦怪得很,我也不妨直言告诉你,在梦里您同他打斗起来,哎!”

 

我想世间哪有这等怪事,这人定是认得我,编得这个把戏,要唬一唬我,我不屑起来,说:

 

“那贼人把我给结果了不是?”

 

他冷下脸,叹一口气,什么话也不说。船到了文昌码头,他起了身,挎了包袱,抱了拳,同我告别,说:

 

“官爷,我就在这下船了,您一路多加保重。”

 

我也行了礼数,抱了拳,说:

 

“走好,后会有期。”

 

码头有卖烧饼的,我的肚子有些饿,下了船,拿了几张,边啃边进船,船夫见人都齐了,又张了帆,嘴里大声吆喝:

 

“都坐稳了咧,下站可就是湖湘之地的辰州码头!”

 

船到辰州时,天色已黑,我临近找了家客栈,正要进店,一抬头,虽然灯火微阑,头上那块大匾上几个朱漆的大字却见得分明:南梦客栈。

 

我身子忽而像受了一道冷风刮了一下,想起船上那人讲的话来,犹疑起来,想那人必定藏着古怪,说不定他就知晓那贼人的行踪,故意编了故事,报了与我,自己小心便是。

 

我进了店,老板正埋头写着账单,我说投宿,他见了我,客气招呼起来,脸上腆着笑,问我要住什么样的房间。我散着眼四处打量,说:“老板,你这店名可取得别致。”

 

他笑着,说:“先前这店生意不景气,后来有位投宿的客人,说要把这名字改改,又称自己懂得什么命理之术,我想改改就改改,这一改生意果真就不同往常,那匾上的字也是他给题的,说取古书上的‘南柯一梦’。”

 

我要了几个菜,独自斟酒坐着喝,没过多久,一个包袱放在了我的眼前,坐下一个人,精瘦的脸,我的手抖了一下,杯中的酒洒了一些在桌子上。不错,眼前坐着的人就是我在船上遇着的人。他完全不认识我一般,笑呵呵说:

 

“这位官爷,我坐这不碍你喝酒吧?”

 

我慢慢放下酒杯,说:

 

“不碍事。”

 

我稳住了手,倒了一杯酒,使劲捏着酒杯往嘴里一浇,立马把手停在桌子上,又瞧着他,他的眼睛里毫无疑色。他发觉了我正瞧他,就冲我一笑,又背过身去,叫了两个菜。

 

我试探着说:

 

“你既然来辰州,又何必半路在文昌码头下船。”

 

他怪起来,说:

 

“官爷,您认识我?我可不是在文昌码头下的船,是在那上的船。官爷,您也是今天坐那趟船过来的?那船一天就一趟,怎么没在船上见过您呢?”

 

我是分明见他走远了的,无论如何也不会我前脚刚到这里他便后脚跟了上来,一切都显得古怪骇人。在这时,四五个官差从客栈外冲了进来,拔了刀,冲着末座一个低头喝酒的人,大喊了一声:

 

“要犯张守一,束手就擒,跟我们老实回衙门,不然就卸了你的手脚抬你回去。”

 

我努了眼看过去,只见他抬了头,不急不慢喝了一口酒,似笑非笑地咧了嘴。这张脸,正是我日夜盼着要缉拿归案的贼人张守一,我正要拔刀,忽而又想到眼前坐着的这个人,好似他站了起来,附在我耳朵,低声怪气地说:

 

“您要缉拿的贼人张守一就藏在南梦客栈,您同他都打斗起来,哎——”

 

“被他给结果了。”

 

我惊出一身冷汗,回了神,再一看,他已随了店里的客人溜了出去,店里只剩下几位官差同那贼人在打斗。我摸着刀,好像自己走向了宿命之死,我恐惧地呆坐着,我想凭自己的本事能耐,未必就不是那贼人的对手,只是我的手如磁石一样贴着刀柄,没有勇气动弹。

 

只听惨叫一声,传进我的耳朵,没多久几位官差兄弟便都倒了下去,我依旧怔怔呆坐着喝酒,那贼人收了刀,从我面前走过,停下来,冷着眼瞧我,我饮了一口酒,他就大踏步地走出了客栈。

 

突然一匹马嘶叫了一声,我从梦中惊醒过来,睁了眼,雨已经住了,我躺靠在桥云亭里,挣起身子,望一眼身后焚毁的觉苑寺,茫然不知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