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郑伟华
外面的世界总是精彩的,村庄里的人不断地走出来,却很少有人再回去。多年后,我也离开了村庄。我是一颗行走的稻谷,麦粒,或是稗籽,变换着生长的土地,汲取不同的营养,向上生长。我的眼前,晃动着越来越多的面孔。我和他们一样,走在陌生的,抑或熟悉的人群里,再看着那一张张脸,由陌生变成熟悉,也由熟悉变成陌生。得到着,也失去着;行走着,也遗忘着。
可我常常想起外婆的那张脸。
外婆越来越老了。多年后,当我健壮的身体再次站在她面前时,她却显得那么瘦小,她须伸起手,才够得着我的脸。我躬下了身子,外婆双手颤巍巍地抚摸着我的脸,喃喃地说,我的乖,都长这么大了。那双早已没有光泽的眼里,正闪着晶莹的泪水。我知道,那是欢喜,一个向下生长的生命对一个向上生长的生命的欢喜。
外婆挽起篮筐,步履蹒跚地走向那片菜园。我跟在身后,知道她要做我最喜欢吃的韭菜鸡蛋面。那袭韭菜的清香,早已沁人心脾,我已多年没有闻过。外婆拿着把小镰刀,正笨拙地割着韭菜,我看见那双曾经能举起我的手,已瘦骨嶙峋——与它相比,那些韭菜竟显得无比肥胖起来。我要接过镰刀自己来割,外婆说,算了吧,你不知道割的深浅。也是,农村长大的我,被宠爱得,没有亲手割过一株稻、麦,更没有割过一株韭菜。我作罢——菜园和厨房永远都是她的领地,还是由她来掌控吧。
当那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在我面前时,我看见它盛满了童年的回忆和外婆对我的爱,虽然上面飘着几片枯黄的韭菜叶——外婆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我噙着眼泪,默默地吃下了那几片烂叶——这该是一场庄重的表演,我知道,那碗面可能已近乎绝版。
当我再次见到外婆时,她正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闭着双眼,一对凹陷的眼窝,如同早已干涸见底的湖,风吹草动已激不起一丝涟漪。我贴着外婆的耳朵,小声地喊着,外婆,您的乖回来了!旁边的舅舅说,喊大声点,不然她听不见。我又喊了几声,外婆才从半昏半睡中醒了过来,她慢慢睁开了眼睛——我知道半年前它已经完全失明,外婆根本看不见我了!血栓的魔爪如同一张张浓密的蜘蛛网,紧紧地攀附在外婆的脑血管里,而且,势不可挡地向下生长着。先进的医疗科技,可以用神奇的割、拉、隆、填之手,整出成千上万张完全相同,他们称之为美的脸,却没有一把手术刀可以祛除掉一粒小小的、可以随时夺命的血栓——面子总是比里子重要。当外婆终于从我一遍遍的呼喊中辨认出我时,她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的乖回来了,扶我起来,去做碗面条……刚说完,便又陷入了昏迷中。外婆那早已瘦如蝙蝠之翼的手动了几下,却始终抬不起来。我忙跪下身子,把脸紧紧地贴在外婆手上,泪如泉涌。
外婆这双接生婆的手,接过附近好几个村子里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见证了他们,当然也包括我的生命的开始。如今,她正走向自己生命的尽头,生与死,远如隔世,却又近在咫尺。生命和时间的长度,如此的榫合。
外婆走时,很安详。
我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双手捧着外婆的遗像。那是年前我用单反拍全家福时,特意给外婆拍的。照片中的外婆,发白的头发银丝般在阳光下闪着光亮,深深的皱纹如同一道道田埂爬满了整个面庞,眼睛正视着镜头,一脸慈祥的样子。那双正视镜头的眼睛,是完全失明的,外婆根本看不见我摆弄着手中的相机,调整着角度和各种参数,她只知道要拍照了,她甚至不用借由喊着“茄子”来制造一瞬间的笑容——她那一脸的慈祥,如同一部无字天书,早已写满对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亲人们无尽的慈爱。谁知这张照片,竟成了我对外婆记忆的最后影像定格。这定格,始于我儿时的那张彩色照片,却终于手上捧着的这张黑白照片。彩色与黑白之间,阴阳两隔,界限分明。
……
我离开了村庄,也离开了父母,和那片曾经熟悉的土地,奔向更远的远方。我像他们一样辛苦地劳作着,只不过换了另一种他们不曾有过的方式。而身后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正在岁月中慢慢地风干、苍老,或是定格。我仿佛看见了母亲那张脸,正在衰老的象限里,抛物线般慢慢地无限接近着记忆中外婆的那张脸。我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个又一个国家,眼前变换着不同的风景,晃动着不同的脸——它们有着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表情,不同的面具。而脚下走过的那些路,如同一副长焦镜头,正在把村庄的影像慢帧地拉向视野的尽头,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多年后,当我再次回望那个生我养我的村庄,它已渐渐地成了一片荒芜,像个风烛残年而又嗜睡的老人依偎在破旧的木门边,守望着远方。他的眼里,一棵稗草正在疯长。
脸是身体的一部分,它被五官充盈着,凸凹不平,却又像面镜子,映射着每一个生命的那些平凡的,不平凡的,虚像和实像。
走出村庄的人越来越多,而村庄的坟墓也越来越多,叶落总是要归根的。那一张张记忆中的脸,纯朴的,憨厚的,开心的,不开心的,正在被一块块墓碑以其冰冷的温度,突兀地镶在那片土地上,向下生长着。他们生于斯,再葬于斯,那片土地,是孕育他们的子宫,也是埋葬他们的坟墓。一块块墓碑,就是一张张脸,它们有着相同的颜色,相同的轮廓,相同的字体,唯一能区别开来的,只有那铭刻着的不同名字。
如今,那片土地上的那些无尽的向往、欢乐和痛楚,如同一本本发黄卷曲的旧书,被时光之轴推移着,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稗草死了,它的根须却还深扎在那片平凡的土地里,它时常会从稻田里爬出来,爬在长满青苔的院墙上,爬在滴着雨水的廊檐下,爬在菜园四周的篱笆上,有一天也会爬在我的眼睛里,成为一串串不连帧的虚像,如影随形。我找寻不到一把可以剪辑记忆的刀,剪去那些多余的片段,留下修饰后的映像,只能每天拿起剃刀,剃掉那些多余的胡须,为了一面面的镜子里,那一张脸的虚像。
我端起那杯茶,仰起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