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伯蹲在竹楼二层的露台上搓草绳,檐角铜铃被山风吹得叮当乱响。楼下的晒谷坪积着层薄冰,倒映出对面土墙上歪斜的春联。红纸被雨水泡胀了,福字边角耷拉着,像张没贴牢的膏药。
灶屋里传来咕嘟声,吊锅里煨着隔夜的黄元米果。他忽然想起该去后山砍些青竹,正月十五要扎灯笼的。刚起身,竹梯就吱呀作响。是阿芸拎着竹篮上来,发梢还沾着雾凇。
“阿叔,我家蒸了芋头粄。”她揭开篮布,热气腾起来在冷空气里凝成白烟。七岁的细妹从她身后探出头,举着个竹编的走马灯,灯影里晃着红鲤鱼的剪纸。
钟伯搓着皴裂的手掌往后退:“使不得,你家也不宽裕……”
“阿林哥往年都帮我家扎灯笼的。”阿芸把竹篮放在竹几上,露出腕子上的银镯子。镯面刻着缠枝莲,是当年钟婶陪嫁的物件。去年发山洪,她男人被塌方的红泥埋了,钟伯连夜带人去刨,最后只找到这只镯子。
细妹已经趴在竹篾筐边挑彩纸,辫梢的红头绳一跳一跳:“钟阿公,今年要扎个月亮船!”
阿芸挽起袖子去搅吊锅,木勺碰着陶壁发出闷响。灶眼里的火炭暗下去,她添了把松针,火苗蹿起来映亮墙上的相框。照片里穿军装的年轻人抱着奖状,背后的横幅写着“抗洪抢险先进个人”。
“阿坚有信来吗?”阿芸突然问。
钟伯正在破竹篾的手顿了顿:“前些天托人捎了年货,说新调到什么应急队……”竹刀划过青皮,裂开的清苦味漫开来。露台外飘起霰雪,细妹把走马灯转得飞快,红鲤鱼在光斑里游弋。
三个人围着火塘包米粿,山路上传来突突的摩托声。邮差老钟在楼下喊:“有阿坚的挂号信!”牛皮纸信封盖着模糊的邮戳,钟伯的手在围裙上蹭了又蹭才敢接。细妹抢着念:“亲爱的阿爸,今年汛期提前……”
阿芸舀米浆的手晃了一下。她看着老人沟壑纵横的脸被火光揉皱,忽然起身说去借石臼打糍粑。细妹追到楼梯口又折回来,从兜里摸出颗水果糖塞给钟伯:“阿公莫哭,阿林哥说糖甜了心就不苦。”
深夜雪粒子变成雨,竹楼像泡在冷水里的旧茶叶。钟伯蹲在樟木箱前,铁盒里整整齐齐码着37个信封,最新那封的火漆印还泛着潮气。他摸出老花镜逐字比对,忽然发现这次的笔迹比往常工整许多。
瓦瓮里的米酒见了底,晒谷坪传来脚步声。细妹举着油纸伞蹦进来,斗篷上滚满水珠:“阿公快看!河滩漂来好多莲花灯!”钟伯踉跄着扑到露台边,只见暴涨的桃花溪载着点点星火蜿蜒而下,像是银河漏了道口子。
“是龙岩村放的祈愿灯。”阿芸提着马灯上来,光晕里浮着细密的雨丝。她瞥见桌上拆开的信,喉头动了动,“其实上个月我去镇上卖山货,听人说……”
惊天动地的炸响吞没了后半句话。细妹尖叫着钻进钟伯怀里,山那边腾起数道红光。钟伯浑身发抖地望着雨幕,恍惚看见有个穿橙红色救生衣的身影逆着光走来,像从燃烧的晚霞里剪下来的纸人。
“阿爸!”那影子在漫天烟花里喊。
钟伯伸手去抓,却碰翻了铁盒。泛黄的信笺雪片般散落,露出最底下那张烈士通知书。相框突然砸在地上,玻璃裂痕蛛网似的爬过年轻的脸。阿芸蹲下身去捡,发现背面夹着一张新照片:洪水中十几个穿橙红制服的人手拉手筑成人墙,最中间的眉眼酷似阿坚,胸前别着枚褪色的五角星。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细妹踮脚把走马灯挂在檐下,灯影里的红鲤鱼突然活了,摆尾游进溪流中的星河。钟伯摸到灶台边的竹篾,手指自动翻折出莲花轮廓。阿芸默默把米浆浇进模具,蒸汽升起来模糊了墙上的奖状。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晒谷坪传来孩童的欢呼。钟伯趴在竹几上睡着了,手边立着盏未完工的月亮船。船头插着细妹留下的红头绳,在风里轻轻摇晃,像面不会褪色的小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