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凯|放弃一切,也许
天使望故乡 2025-04-21 19:3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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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房间镶着斑驳的杉木嵌板,铺了土库曼地毯。我的天,居然还配了按摩浴缸。阿什哈巴德的空旷街道以网格状分布,在一排排大理石公寓之间延展。目之所及,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华丽的建筑外墙。我摘下自己的黑色徽章,上面那个黄色方块表明了我这个10月来到土库曼斯坦的原因:《国家地理》。徽章在光滑的桌面上摇摇晃晃。像是《盗梦空间》的最后一幕呢,我心想。悬而未决。烦躁不安。这也是我内心的感受。窗外,一枚灰头土脸的太阳(这起码是我在此地比较熟悉的事物)正逐渐西斜,无可挽留地即将沉入科佩特山脉的群峰背后。

落日之下的群峰剪影才是真的美呀,我想。也由此想起自己的初心。

科佩特山脉已是六千六百万年高寿。皱纹横生,裂缝满布,干硬荒凉。然而,“塔利健康”公司联合创始人辛克莱博士言之凿凿:“衰老是一种疾病”,并向人们推销所谓能“掌控你衰老方式”的药片,每月的订购费是三百多美元;我之前在成都,每月的房租也就这个价。辛克莱现年55岁,看起来的确不老,但怎么也算不上年轻。他脸上那种光泽有点像《魔戒》里的咕噜,紧绷的肌肤则有点儿伏地魔的味道,象征着某戏份很重的角色拼命想拽住从未有人能留住的东西。我想说的是,大家应该都看过童话故事吧?妄想长生不老的只有反派。

但我就快满33岁了,感觉自己心上埋了个滴答作响的时钟,越来越想也能变成咕噜式的人物。我就是迪亚布洛山脉——位于家乡得克萨斯的荒漠深处,亿万富翁贝索斯正斥资4200万美元,在那里埋下一座“万年钟”。滴答。滴答。在我的血肉深处,时间流逝,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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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台相机,就是自己的双眼。

镜头是一辆车。

这就是一切的起始。

我的父亲(很合理地)抗拒乘坐飞机的高昂花费,取而代之的是永不疲倦的驾驶热情。每年暑期,我们全家都会花上一个月时间,开着旅行车来一场壮游。我和哥哥挤在后座,塞得满满的后备箱物品会顶到我们的头,就这样弹球一般穿梭在美国的州际公路和国家公园之间。就像2016年到2019年间,我从久治到成都,从西宁到玉树的长途大巴旅行。在海拔4000米的高度上,身旁的藏民裹着毯子,我被围得严严实实。有一次,碰上通风口漏水,整晚都有水滴到我肩膀上。我的父亲也和那些大巴司机一样,白天开一整天,晚上再开一整晚。

这样的车程中,我无法入睡。我是个笨小孩。不懂得把眼睛闭起来会更容易入睡,直到我哥提出这个建议。不过,我没法“闭上”我的整张脸,它被青春期油腻腻的头发遮住了一半,贴在车窗上,把玻璃弄得模糊。车子比限速快了10英里,我喜欢这感觉:鼻子压在冰冷的玻璃上,眼睛捕捉着飞驰而过的世界。甚至还能看到星星。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寻找什么。寻找一切,也许。

不久前,已年满七十的父亲(仍然在公路旅行)告诉我,他明白自己老了,因为正在失去的东西比得到的东西多了。失去工作——退休了;失去健康——手术了;失去朋友——去世了。

“这些都是你年轻时被给予的东西,”一次,他边吃家常牛排边对我说,“但等你变老了,它们就会被收回去。”

最近,除了衰老,我一直在努力放下的一件事,是我的事业。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作为环保和探险摄影师,我常常天不亮就来到荒野之地。遇上黑暗袭人,狂风肆虐的苦日子,我的心志常会动摇:我真的应该在这里吗?(这种情况上周又发生了一次,我当时正独自一人在纽约阿迪朗达克山脉的暴风雪中露营和拍摄,很讽刺地,这单活儿的甲方是一家头灯公司)。一片漆黑之中,无端的怀疑爬上心头,纠缠得我心神不安:这一次,太阳是真的不会再升起来了吧。你看,我还是那个不肯闭眼入睡的小孩,十年都学不会西班牙语,但五年就搞定了普通话。我连蠢笨的方式都是最奇怪的。太阳不会再升起了!

好吧,太阳很可靠,它升起来了。而且,雨后的清晨,阳光会反射云海,在山腰形成一圈丝绸般的雾岚。和在年保玉则初次目睹这种场景一样,我再次目眩神迷。我在心中发愿起誓:这值得。热爱总是值得的。

然而,就在今年9月前往土库曼斯坦之前,我曾花了16个小时在路上,只为了区区两小时“射”下(用相机,不是用枪)一位中国朋友在加州阵风呼啸的花岗岩山地间的身影。拍摄接近尾声,光线渐渐消褪,我匆忙抓紧天光再来上几张,她突然抛了个问题给我,可能她现在已经忘了,但我忘不了:

“凯哥,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遮掩真相的言语从心中肆掠而过,狠如鞭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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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始于2008年,那时候哥哥已经告诉过我闭上眼睛更容易入睡了。

2008意味着北京奥运会,没错。但在我那所美国高中里,2008年,是用iPhone和Facebook上网之年。一年后,通过“点赞”数进行的虚拟攀比成为时代潮流,并延续至今,随之而来的还有愈发严重的焦虑、抑郁和疏离异化,你我的国家都深陷其中。

不过,于我,08年的暑假,也意味着第一次借用母亲那台旧尼康D80。打着“无聊”这至高无上的旗号,伟大而神圣的“创造力”女神召唤我走出家中后门,步入院中。我举起那台相机,捕捉自己一直看在眼里的东西:我们那条街边的荒野,女贞属绿叶组成的丛林,如小龙般飞奔的蜥蜴。摄影并没有改变我看待世界的方式。对我来说,那只不过是世界的真相。

“一定要好好爱惜它,”我每次溜出后门时,母亲都会这样叮嘱我,额头上挤满了尚未变成皱纹的担忧。

这话总让我冒火——那时我和母亲关系有些紧张——那相机一年到头也用不了几次。那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如让我带它出去。它渴望被使用,这是它自己告诉我的;我也是从它那里知道的。

到最后,那台尼康也连一丝刮痕都没有。好吧,也许有过那么一丝,但和我如今用的相机相比,根本不算什么。“工具不是珠宝,”我早前的一位事业导师曾如是说。现在我自己也多次重复这句六字箴言,主要是为了从经济角度来点心理安慰;其中一次是说给我表弟听的,他把我的新镜头掉在了石头上。话说回来,是那台D80开启了我的职业生涯。谢谢你,妈妈。

不过,2008年的夏天,“人人都能做网上摄影师”的时代还未到来。职业门槛还很低,到第二年,我已经养成了一个持续终身的新习惯:上传照片,然后强迫自己远离家里的显示器,估摸一个大概的时间,应该够朋友们(或者重点只是那个叫“卡森”的,会骑马的金发同学)看到我发的内容了;就赶紧飞奔回去看谁点了赞(后来我渐渐看淡了,不再关注卡森是否点赞了)。每一次,拨号上网的连接音都仿佛鸣枪警告,响彻全家。

有一次,我哥甚至问:“哥们儿,你干嘛每半小时就得上线啊?你上瘾了。”

如果是在没有网络的年代,我会不会觉得自己的作品平淡无奇?会不会去做别的?一旦和别人比较,我们的判断就会模糊,看不清自己究竟想做什么。尽管如此,六年后,还有短短几个月就大学毕业了,有人问我的理想工作是什么,我的回答仍然是:

“《国家地理》的摄影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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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长大后你想做什么”,只是在年少无知时遇到的询问。我认识好多小时候想做宇航员之类酷炫职业的人,我发誓,他们最后都去做会计师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如果“梦想”只存在于梦里,就会被遗忘,最终被抛弃。

十年前,我在北大学中文,老师们总叫我们手写800字的命题作文“我的梦想”,写得我都翻白眼了。我很想写一些更眼前,更现实的东西,比如PM 2.5,比如涮羊肉,比如如何利用“宇宙中心”那些夜店的免费饮品券来省钱。我倒是写了摄影,但隐隐觉得光写是不够的。于是,第二个学期,我就从对外汉语学院的尖子生,转到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去垫底了。那是我在将梦想一点点实现:又混乱,又真实。及至毕业三年后,我意外获得“优秀校友奖”时,终于可以说,这个选择是对的。然而,也得对当时带我做小组项目的中国同学们说一句:同志们辛苦了。

在北大第一年的1月,我的相机、三脚架和我自己齐齐掉进了未名湖的冰面之下。这种事儿按说不应该发生,我应该多加小心的,但摄影师总容易忘形。那天早上,脑子发出强烈的指令:把三脚架搬到近水处稀薄的冰面上。根本不可抗拒。那片湖摆在那儿,仿佛在急切召唤人们去拍摄。也许并没召唤人进去游泳。但我就那样进去了,泡在齐腰深的冰水中。实打实地干着我想干的事情。就像两年后,2017年的春天,我站在玉龙雪山脚下,也身处摄影生涯的开端,正努力要把眼泪憋回去。我说话的声音都在哽咽颤抖。我要拍一场越野跑,而比赛督导就是不让我独自登山,说什么要考虑团体,要安全为重。在中国流眼泪?太丢人了。但也是出于热爱。

但,我发誓,那条“玉龙”在召唤我,要我攀登上去,还得手拿相机。我响应了召唤,但并非独自一人。路途中,我遇到了小晋。他也是个摄影师,迈出的步子和相机一同摇来晃去,略显笨拙。我不记得当时彼此聊了些什么,也许是因为刚碰上不久我就抛下了他,趁着暮色尚未来临独自前往海拔更高的营地。但我的傲慢或是孤僻似乎并未惹到他。他也理解那种召唤。

经历过一场场比赛,攀上一座座山峰,我俩的友谊也零零碎碎地成形了,基石主要是他的善意,我没出什么力。比如,第二年,在香港麦理浩径,我的存储卡意外存满了,他把自己的借给了我;在稻城亚丁,我首次参加高海拔越野赛,他在5000米的高度等着我。我完赛后,他在朋友圈发了张我俩的合影,配文,“嘿,凯,我答应过你,会从4020米到4969米的最高山口等你;单程7公里。爱你哟。”

之前,经历了在玉龙雪山的相遇,还在四姑娘山周边比赛时共同遭遇了双手几乎冻坏的悲惨,他把我介绍给了朋友们;他们说服我搬到自己在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成都。我成了“凯老师”,而他成了“金老师”。但我是名叫“凯”,他是姓“金”。多年后,我听到朋友们叫他的时候,才恍然大悟:可能是“晋”,不是“金”。他微信名里那个“晋”,我一直错认成了“普”;所以,可以说,在我们的友谊存续期间,他的名字在我脑海里就一直是错误的“金小普”。这事儿后来成了我耿耿于怀的心病。

不过,回过头来再扫一扫小晋的朋友圈,我才意识到,他对群山的爱远胜于我。有些月份,他每天都会发关于大山的内容。我希望,在他如今所在之地,也能看到群山。我们已经快五年没联系了。

后面再讲小晋的事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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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五年,也是我与中国分离的时间。时钟滴答,我心中的“玉龙召唤”之声也越来越小。也再没有别的召唤响起,来填补这个空缺。与此同时,母亲的担忧也定型成皱纹。她终于快要退休,甚至和一个开酒吧、会驾船航海的法国人再婚了。而我父亲自从离婚后,就一直在开车旅行。爸妈不再联系,但我告诉他们自己想回中国时,两人的反应是一样的:

“我希望你别回去。”

说什么要考虑家人,要安全为重。我觉得吧,中美的相同点,比我们想的要多。

我有个深埋心底的秘密,只有纽约那些最亲密的朋友才知道:两年前,在阿尔卑斯的一座山中遭遇事故,被直升机救起,断了一只胳膊,一边肩膀脱臼之后,我找了一些住在曼哈顿的Z世代中国朋友帮忙更新了简历。我开始申请能在纽约坐班的工作,比如波士顿咨询、贝恩这类公司,想尽办法要逃脱自己的梦想。这次受伤让我不安,让我质疑做梦想的职业究竟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一直害怕把这事儿说个清楚。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承认决心有所动摇,会让我觉得自己很逊。但是,说到激情,为什么非要局限在唯一的一件事上,让它占据你的全部人生呢?

“接下来你想去哪儿?”今年夏天,布鲁克林的邻居在喝咖啡时问我。他去全球徒步,然后做成视频,有数百万关注,被问这个问题比我要频繁。

“想听实话吗?哪儿都不想去。感觉外面的世界我已经看够了。”

“是啊,我也是。我讨厌独自旅行,讨厌见不到老婆和刚出生的孩子。”

他本来就靠这个吃饭,所以这话让我挺意外的。我还觉得这对话好像发生在两个70岁的老头儿之间,刚从后海游完晨泳出来,心满意足地把手搭在还在滴水的将军肚上,好像装了一肚子的精力,甚至可能装了一肚子的豆浆;一边担心眼下孙子进不了清华附小,一边回忆近百年来的悲欢往昔。看够了。日子过得不错。

回家路上,我正转动钥匙打开布鲁克林那间公寓的门,扭头看到一位和我年龄相仿的妈妈推着婴儿车停在路边,她面前有两名工人在钻孔,钻出一片飞扬的尘雾。

“你们先干完吧,我等着好了。”她礼貌地对他们说。

就在刚刚,我从那片尘雾中穿行而过,却压根没注意到。那一刻,我顿悟到,成为父母将会是一场多么奇妙且不同的冒险。你的视角会有翻天覆地的改变。但并非所有梦想都能共存。

现在,我于2010年代在中国获得的大部分摄影奖,都存在成都的一个储物箱里。有些甚至可能还在陪伴着我曾合作过的护林员和环保组织吧,我估计。我曾将关注点放在比自己更重要和辽阔的地方和人们身上,并以此为傲。那个梦想依然存在于那里,但现在的我身在别处,思考着是不是该寻找一个新的梦想。可是,龙年已经过完,现在是蛇年了,我觉得已经有点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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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我有了个新室友,是《纽约时报》摄影奖学金获得者。每天早上,他都从公寓里飞奔出去,摄影就是他呼吸的空气、果腹的食物、全部的人生。除了相机和硬盘,他几乎身无长物,连睡觉都是在我给他的床垫上铺个睡袋了事。就在今天早上,他在那间小如蚁穴的房间里拆箱了一台彩色打印机。我们这个年纪,又住在纽约的人,根本不会有地方放打印机。这真不是我编得出来的事。没有任何人会问他喜不喜欢自己的工作。而我,我和他有什么不同呢?

在那个阿尔卑斯山之夜,在等待救援直升机的同时,我还在不断被一位年迈的医生用针戳着,他视力不佳,总是找不到我的静脉去注射吗啡;我可真走运。当时有一群徒步的法国人经过,把酒和睡袋都借给了我。但我依然在发抖;两位中国朋友在我身边陪伴了好几个小时,只穿了短裤和薄外套。他们肯定比我更冷。但身为中国人,他们说不冷。

这两个人还是世界级的运动员,赞助他们的品牌也是我的客户。为了我,他们冒着伤风的风险,而几天后就要迎来年度最隆重的超级马拉松大赛。我感觉可能“欠你们一顿酒”,但恐怕这得是顿大酒,永远也喝不完,就算在春节也喝不完。

2024年秋天问我是不是喜欢工作的那位朋友,也是世界顶尖的超马跑将,她的赞助品牌也是我的客户。这些年来,我逐渐觉得她相当于我的中国亲姐或亲哥,但却继承了更好的跑步基因 (毕竟,我通常都叫她“哥”;而她最近开始叫我“姐”,让我有点惶恐)。这些人,就像我在中国时的护林员同事们一样,点燃着比梦想更为深刻的理念:对于自己选择的家人,文化和国界并不能成为障碍。

话虽如此,要是我不再做这份工作了,我们的友谊会不会远隔重洋,渐渐消散。我觉得可能会。

四年前的11月,小晋在四姑娘山想捡拾自己的无人机,不小心从悬崖跌落,去世了。当时正是我们简称为“疫情”的时间真空。我没能参加他的葬礼。如果不是疫情,我说不定就在现场,和他再次合作;也许悬崖上的人会是我;或者我也许会把他的无人机借走,去了别的地方;又或者我能提醒他注意;或者也许……也许……也许……

也许,我至少能够跟他告个别,给他妻子一个拥抱。那说不定也能有点意义。他跌落之后,她在微信上说要把他的无人机设备给我;但当时我不在,没法去拿。即便能拿,我可能也忍不下那个心。

那时候,我努力去做些小事,还写了篇公众号文章,纪念他的摄影成果。但那篇文章是我多年来第一次需要写出他的全名,我写了错误的那个:金小普。

这件事,他是否也能原谅和理解?

我不知道他此时此刻身在何处,希望他无论去了哪里,依然能听到玉龙的召唤。我换了手机,和他的微信聊天记录是一片空白,但他的头像一直没变,是他坐在尼泊尔的某座山上,没看镜头,戴着我们每次见面时都戴的那顶黑色帽子,远处,珠穆朗玛峰圣光闪耀。要是能再和他同行拍摄一天,我愿放弃所有山脉的召唤。

有时候,闭上眼,我会看到一场飓风:是从高空俯瞰的视角,气旋仿佛贪婪的臂膀,在炽热的洋面路径上扭曲着。有时我觉得,这说不定是我的理想面相之一,有雄心,有力量,有方向,勇往直前。有时,我又觉得那是悲痛,吞噬一切,追逐一切,压制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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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目标并不是拍照。我想变回那个头发油腻的小孩,用冰凉的鼻子贴着车窗玻璃;我想回到十八岁,像《十八岁出门远行》里的主人公,背着爸爸给的漂亮红背包,流着鼻血,浸在未名湖齐腰深的冰水里;世界在涌入我的内心,我听从某座山的召唤,整装再出发。

上个星期,我收拾好露营的东西,穿越一夜之间降下40厘米积雪的暴风雪下山,最终上了自己的车,开始长达500公里的回家车程。我把还包裹着冰雪的背包扔进后备箱;把湿漉漉的羽绒服和外套挂在座位上,连敲带打地脱掉靴子,换上便鞋。脚在油门上暂歇,再踩下。通常,我长途驾驶是一路要听音乐和播客的,但这一次,整个前半程,我只是开车,一片静默。

我想,那片寂静中充满了我探寻许久的东西。前一夜,在“辛克莱式”的恐惧中,我担心自己会就此死去。帐篷正在风中缓缓开裂,到午夜时分,有根拉绳已经断了。暴风雪吞噬了夜晚所有的星光,铺满黑暗的狂怒,卷起汹涌的积雪。帐篷的一侧正被积雪逐渐掩埋,另一边则随时可能被风掀翻。

然而,太阳出来了,在我看来固然不可思议,于它好像只是分内之事。

我三十而立奔四张的旅途已接近半程,孔子所说的“四十不惑”正幽灵般逐渐深入肺腑。我发现,随着失去的东西逐渐增多,有些事情变得比工作和梦想更重要:朋友们,有的需要道声“你好”,有的需要好好告别,有的需要表白“我爱你”。这仿佛另一个需要我们拯救的星球。总有一天,父亲最后一样失去的东西,也将由我来经历——他的逝去。相机可以捕捉,甚至可以让时间暂停,但无法替代。

哥哥说我在那座山上做的事情太危险了,我的回应是,那有多少人死于通勤路上的车祸呢?死法多种多样,正如一路走到人生最后一天的活法也千姿百态。我们也许深陷暴风雪,也许目睹飓风,也许失去所爱,也许面临梦想幻灭,在这些之外,最终深藏心底萦绕不去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一切,也许。

我按下导航,播放音乐,开车回家。三个朋友——两个老的,一个新的——正在等我一起玩儿《龙与地下城》,晚上7点。想想就觉得很棒。我绝不会错过。

文字:欧阳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