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怀人②|声声思,心心念
东莞+ 2025-04-01 11:46:12

车窗外,杭州和宁波之间,田野与村落交替闪过,绿得有些单调,却又因这单调而显出几分新鲜。

我正欲闭目,忽闻后座传来几声咳嗽,沙哑而断续,显是出自老人。侧耳细听,周遭并无他人言语,想来是独行的老者罢。这声音不知怎的,竟钻入我的记忆深处,勾出了外公的影子。

外公的咳嗽声,我是极熟悉的。他总坐在堂屋那把藤椅上,咳起来整个身子都跟着震动,却还要强自压抑着,仿佛咳嗽是件极不体面的事。咳完了,他便从口袋里摸出块手帕,慢条斯理地揩一揩嘴角,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讲那些我已经听过无数遍的老话。

印象中,从初中时,我们与外公外婆就非常亲近。上高中后,每到周末,我便往舅舅家跑,因为那里住着两位老人。若隔了两周未去,外公便要差遣舅舅骑着摩托车,到学校来寻我。舅舅不善言辞,只站在宿舍楼下的大空地,等我出来,便说:“你外公问你怎么不来。”我便知道,这是外公想我了。倘若久不见舅舅来,那定是他们回了乡下老家——那时节没有手机,得知这个行踪,全凭一种无言的默契。

外公待我极好。每次去,饭桌上总比平日多出几样菜色。外婆精心制作的酱肉,油汪汪的,外公总往我碗里夹。“读书费脑子,他说,多吃些。”有时还特地做些耐放的吃食,用洗得干干净净的搪瓷口盅装满了,叫我带回学校。我那时并不觉得怎样,现在想来,那搪瓷盅里装着的,何尝不是老人俭省了一辈子才攒下的疼爱。

上了大学,归家时我总先奔外公外婆家去。有几次倒是他们先到了我家,坐在狭小的餐厅里等我。外公的背已经有些驼了,却还要站起来,拍着我的肩膀说:“回来了好,回来了好。”我从学校那边带回来的茶叶、衣物,其实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外公却当宝贝似的收着,连包装都要原样留着。

毕业前那段日子,外公最是挂念我的前程。每每打电话来,不问学业,只问工作可有眉目。待我告知已经签了约,电话那头便传来他难得爽朗的笑声。

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春节回家,我给二老买了新衣和人参。外公试穿那件藏青色外套时,手都有些发抖,却还一个劲儿地说:“花这钱做什么,我大把衣服。”

后来外公走了。那天早上,舅舅接连打了我十几个电话,一接通,就听到他带着哭腔和我说“你外公走了”。舅舅平常非常坚强,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哭。

之后的两个月,我夜夜梦见他。有时是他坐在老藤椅上咳嗽,有时是他站在校门口的大槐树下张望,更多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望着我,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无从说起。醒来时,枕畔每每是湿的。

外婆是在外公走后十一年离去的。她走得很安静,就像她的一生一样,不声不响地消失在了某个清晨。如今二老的坟茔立在舅舅家的后山上,并肩而立,一如他们生前。

动车依然向前行驶,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后座老人的咳嗽声已经止息,或许是小憩了吧。我忽然想起外公常说的一句话:“人老了,就像秋天的树叶,看着还在枝头,其实已经死了。”当时不解其意,如今想来,竟是一语成谶。

许多年过去,外公外婆的音容笑貌却越发清晰起来。他们给我的爱,如同那搪瓷盅里的酱肉,看似平常,却能滋养人一生。而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这样的午后,被一声陌生的咳嗽惊醒记忆,然后任由思念如潮水般涌来,将自己淹没。

村庄风光依旧,只是物是人非

声声思,心心念(二)

出差在外,于酒店早餐时点了一碗小馄饨。那汤面上浮着的油星子,酱油的色泽,忽地使我想起了外婆。这记忆来得突兀,却鲜明如昨。

儿时对外婆最初的印象,是在某一个圩日。她牵着我的手,穿过尘土飞扬的乡间小路,到镇里的“街行”去吃馄饨。那时的馄饨皮薄得透亮,在滚烫的汤水里舒展着,酱油色重而味浓。外婆总是先吹凉了,才送到我嘴边。这情景,竟在四十年后的一个早晨,被一座陌生城市的一碗馄饨全然勾起。

外婆是极疼爱我们的。她常说:“做人要有宗旨。”这话朴素,却教我受用终身。她所谓“宗旨”,无非是教人立定脚跟,不随波逐流。她自己虽不识字,却深谙此道。外公在世时,他们二老常一同教导我们做人处世的道理。外婆的道理都是从生活中熬炼出来的,如同她熬的那锅老汤,滋味醇厚。

高中三年在县城读书,与外婆相处最多。每到周末,她必早早站在舅舅家楼下等候。我远远望见那瘦小的身影,心中便涌起一阵暖意。于我是课业后的放松,于她却是盼了一星期的欢喜。见面时,她总问那些重复的问题:学习紧不紧张?吃得饱不饱?何时再来?我国庆回不回家?生活费够不够?我亦不厌其烦地一一应答。如今想来,那些絮叨里浸透着她说不出口的牵挂。

外公走后,外婆的话明显少了。她愈发期待我们的团聚,眼神里常含着一种等待。每年春节后我返校前,她必专程赶来,递上两个红包:“大的是你外公给的,你们俩老表都有,小的是我给的。”

工作几年后,接外婆和我们住了两个月。那时上班点比较远,回到家后往往比较晚,外婆总会一直在客厅等我回来一起吃饭;不能回来吃晚饭时,一回到家也能看到她瘦下的身材在客厅走来走去,见我回来后就进房间。我知道,她是在等我。

外公离世后的11年零1个月后,外婆永远离开了我们。她走得安详,只是渐渐没了胃口,终于卧床不起,在某个清晨吐尽了最后一口气。得知消息后,我在想,从那天起,在那个村子的路口,再也没有一位老人,背着手、弯着腰,目送我们。

送别时,我屡次上前敬香。表姐问:“怎么又上香?”她自然明白,这不过是难舍罢了。“含辛茹苦,八十载不语劳怨孙枝洒泪,师表遗风音容宛在俭朴一生立典范功成万代,二十天天伦尽享夙愿终圆,慈颜虽逝德泽永存遗爱千秋于人间。”这是在送别那天晚上,突然想到的几句话,全当刻在心中的一副挽联。

如今外婆离去又十一个春秋,那碗街巷的馄饨、那些重复的问答、那两个红包,都成了再难触摸的温暖。

有时深夜独坐,恍惚还能听见外婆的声音:“做人要有宗旨。”这声音穿过岁月,依然清晰。(作者:辛闻 整理:记者 王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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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王骁 图片:受访者供图 编辑:王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