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如黛,岳麓书院。木门缓慢吱呀地开,声音飘散氤氲在晨雾里,轻如尘,薄如丝,却依旧惊扰了麻雀的梦——书院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之中。露重霜寒,某片不知被谁遗落的叶子上,用铅笔歪曲地写着《朱子语类》中的一句话:“读书如服药,药多力自行”,此行字迹早晚被麻雀啄下,枕上清凉的山风,在书卷中伸展,安然入眠。
曲径通幽。无名残碑静伫千年,岁月指使青苔攀附上它的肩膀,裂痕纵横,蜿蜒成长沙窑青绿釉的冰裂纹。历经无数个四季更迭的熙熙攘攘,它终于等来了一个旅人的回眸:恍惚间,我仿佛听清了八百多年前朱熹和张栻在此会讲时,那声穿越时空的藩篱,依然清晰可闻的智慧火花在空中飞溅,化作一场绵软的春雨,滂滂沱沱润泽岳麓山林,淋淋漓漓泛漪汩汩湘江,淅淅沥沥洇透潇湘千里。那虚词“之”字,于碑文中若隐若现,穿越古今,以古人之殷殷求学心编织出知识的经纬,呢喃着:“惟楚有才,于斯为盛。”
麻雀不懂杜牧的“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中在秋风里馥郁生香的悠然,只是躲在爱晚亭边,倚石栏啄羽翼,无心剪断了悲秋的愁。秋暝的萧瑟因此淆了浪漫,袅袅于虫鸣,藏乎此山中,以忘尘世忧。
贾谊故居的井台旁,常有旅人捧着《史记》,和着麻雀啼啭,轻声念诵:“贾生既辞往行,闻长沙卑湿,自以寿不得长,又以適去,意不自得。”石井里映出的天空,和两千年前贾谊在此读《离骚》时看到的应是同一片云。廊间,慕名前来的文士墨客迎面走来,寻求慰藉的迁客骚人背身而过。缘由简单,只有苦难才能安慰苦难——英年早逝之人与壮志难酬之人相比,至少后者还留着性命,有奋斗的空间,于是他们挥毫泼墨,借凭吊之名暗问这人世间何时才能给我,给像我一样大多数,一个机缘?就算是巧合也定十足珍惜。自古以来多少功成名就的得意与马齿徒增的挫败在这里被一并碾碎卷入风中,最终一遍一遍地翻起湘江的微波,直至消亡泯灭在渔船的网下。船夫不懂他们的乐与愁,不过如常地在夜里对月独酌,悠悠地唱着渔歌,期待着东方既白时鱼自己跳进网中。
长沙就是这样,容得下所有梦,鸿鹄之志也罢,燕雀之梦也罢,或许有一天真的会成真呢?
湘江北去,橘子洲头。麻雀啜饮露水时晕开了毛泽东手书《沁园春·长沙》的墨汁,丹青绘就了一片安宁富庶,“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书生意气依旧在一片摇橹舞桨声中荡气回肠。惊飞的夜鹭正掠过当年夜读《伦理学原理》的江岸,“书中吾人种种之智识、社交,均为父亲若祖先之遗传”的批注,如今已化作雨点,坠入湘江,与流水融为一体,推舟远海。
开福寺的银杏树下,麻雀啁啾着跃过,秋风撩拨秋叶的心绪,将《坛经》的书页夹成金箔。寺内回荡着“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惠能进曰:‘非风动,非幡动,仁者心动’”的禅机。这禅机随着落叶铺满石阶,扫地的比丘尼拾起叶脉清晰的几枚,轻轻放回“般若品第二”的书页间,仿佛在无声地对话先人,与信仰共振。
暮色漫过白沙古井时,麻雀跃上汲水妇人的肩头,在《渔父辞》的歌声里飞远:“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这源自《楚辞》的谣曲,掠过马王堆帛书《相马经》的残片,拂过贾谊井台边的秋草,最终积淀在盛着米酒的陶罐里,愈久弥香。长沙的书卷气,从来不被禁锢于琉璃展柜中,而是荡漾在市井炊烟与典籍墨香交融处——当《离骚》的秋兰长进菜畦,当《史记》的星光照亮井台,当《坛经》的禅机融入了烟火。
阅读,在这里是生活中的柴米油盐,亦是精神上的风花雪月。只要脚踏潇湘土,不问姓名来路,不论鸿儒白丁,自然地多了个朋友——书籍。或静坐芸窗,于安谧中体会墨韵;或徜徉街边,于喧嚣间捕捉书香;或聆自然之语,悟天地之理于山河草木之间;或品人生点滴,于布帛菽粟之间寻找生命真谛。
长沙,这座古城,正以其独有的风韵,叙说着阅读之千古传奇,延续着文化之悠悠血脉。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皆浸润着历史之深邃,承载着文化之重量。凡踏足此地者,无不心生敬畏,感受到源自灵魂深处之震撼与感动。阅读,在此已非单纯文字之堆砌,而是心灵之对话,智慧之碰撞,文化之传承。
每个俯身拾卷的瞬间,都是与潇湘文化的血脉相认。
作者:东莞市东莞中学松山湖学校 高一 24班 黄钰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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