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又清明,掐指一算,若奶奶在世,今年就是115岁的百岁老人,可是她已离开我们整整33年了。
即使这样,她的音容笑貌,还时常在我的梦境里活灵活现。爸爸妈妈常说:“你还能梦到奶奶,也是一种福气。”
奶奶大字不识一个,却总能用几句俚语说出许多大道理,让人刻骨铭心,受益匪浅,至今历历在目。
小时候,湖南湘东边的小山村,村里家家户户都是柴火灶。遇到阴雨潮湿天气,调皮的我们,总是急于求成。为了锅里的饭菜早点熟,总是不停地往灶膛里加柴,但是略显潮湿的茅柴,只冒烟、不生火,熏得我们几个娃娃直流泪。我们使劲吹火筒,把自己弄成大花脸,也无济于事。
每见此景,奶奶也不埋怨,只是转过身来,用长长的火钳在灶膛里掘出一个小窝,然后对着火筒轻轻一吹,火苗顿时就蹿起来。看着红通通的烟火,锅里的饭菜也香了。奶奶慢慢地飘过一句:“人要忠心、火要空心。”
五六岁的娃娃,自然并不明白奶奶说的道理,但总觉得她很神奇,只是用火钳捣鼓几下,火苗就出来了。后来,年岁见长,慢慢地领悟,茅柴堆满了,灶膛里面没有空气,实心火堆自然烧不起来。而人若无忠心,心存邪念,日久见人心,自然走不远。看似简单,实质精辟。
奶奶没有上过学,30多岁下嫁爷爷,还是二婚,在我们那个小山村,却算一个人物。村里人曾告诉我们,“你奶奶的前夫并不友好,曾沉迷于赌博与酗酒。她即时止损,独自一人,赶着一头七八十斤的黑猪,翻过两座山,走了三个多小时,与你爷爷成亲。”
这样的人生经历,即使放在现在,也并不光彩。因此,时常受到邻里伷俚的刁难。在那个拥挤的祖屋里,即使奶奶忙于自己的生计,不沾他人是非,但总有人喜欢指桑骂槐。有一次,奶奶抱着柴火入屋,转角处不小心碰到对门的周奶奶,周奶奶立即破口大骂,拿奶奶的二婚说事,刺耳的声音,当即引得众人围观。奶奶也不惯着她,把柴火放进厨房,然后用双手拎起周奶奶的衣襟,把她抵到墙边,再腾出右手,给了周奶奶三个耳光,再转身回屋烧饭。此举让奶奶一战成名,村里再也没人说她的闲话。
晚年的时候,围着灶膛,我曾与奶奶有过炉边谈话,问起此事的真假,奶奶格外严肃起来:“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试想一下,一个外姓人,自己赶着一头猪,下嫁30多岁的爷爷,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在村里,奶奶并不受人待见,但并不妨碍她的大气。在那个“人多地少、男丁就是宝”的年代,她毫不犹豫地送两个儿子参军。爸爸当兵五年,叔叔当兵三年,家里缺帮手,但奶奶从不言苦。“人呀,吃得亏,苦一阵子;吃不得亏,苦一辈子。”寥寥数语,尽显她的智慧。
1982年,一场洪水,冲垮了我们的老屋,爸爸在离家四里地的山窝里,寻得一块荒地,靠着手挖肩挑背扛,平整出一块两百多平方米地基,靠着借钱与赊账的方式,建起一栋四开间的瓦房。
新房远离承包的土地,家里人口多,一家七口,只有三亩薄地,填饱肚皮并非易事。爸爸妈妈只好精耕细作,每年都能种出三季,收了早稻种晚稻,晚稻过后,再平整土地,一半种油菜,一半种大蒜。在没有机械化的加持下,又不能耽搁农时,自然容易错过吃饭时间。有时饭菜凉了,也只好对应几口。
奶奶每见此景,总会心疼地埋怨几句:“千事万事,饭是大事”“人是铁,饭是钢”。虽然那个时候大家都不富有,但奶奶总是催促爸爸妈妈记得按时吃饭,免得落下胃病,到时候并不合算。村里与爸妈同龄的老人,最近几年,就有好几个被胃病折腾得人财两空。现在想起来,奶奶颇有先见之明。
泥巴地,透风墙,点着煤油灯。说是新房,但并不保暖。奶奶却心满意足。她与村里人说话,也中气十足。1983年,我们终于住进新房,我7岁,才上一年级,与同龄人相比,实属晚了一年。等到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又碰上调整,小学得上六年。村里比我小半岁的堂弟上初一,我还在上小学六年级,心里难免有点着急。坐在灶膛前,奶奶轻轻地说:“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奶奶话不多,但说过的几句俚语,却在我心里扎了根。1991年五月初的一个周末早晨,爸爸起床,照例到奶奶房间喊她吃早饭,叫了几声,但无人应答。用手指凑近鼻孔,无呼吸,但手脚仍有余温。无疾而终,享年82岁。
按照她的遗愿,葬于新屋对面山头。安葬当晚,亲朋好友在家聚餐,我坐在奶奶睡过的床边突然发现,穿过三道门,奶奶坟前的烛光还在摇曳。众人将信将疑,端着碗过来看稀奇,然后纷纷称奇,“奶奶自己选的墓地,从床头看到坟头。”
奶奶正直,也不惹是非,两个儿子都当过兵、入了党,在那个小山村也算有出息。奶奶过世后,村里有好几个奶奶放出话来:“以后要葬在尹仔合(奶奶名字)旁边,沾点香火。”
上个月,家里一个堂哥过世,我请假回老家送上一程。随后,照例到奶奶坟前点燃一支红烛、三炷香,在烟雾缭绕的鞭炮声中,感觉奶奶仍在眼前细细叮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