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名叫雷打树的小村里，我们家族目前才繁衍到第六代人。向上溯源，高祖长眠于两里外的隔壁村。曾祖成年后蜗居于此，且早早过世，坟前没有墓碑，我父亲都没见过他的模样。祖先来历如此单薄，无依无靠的祖父拼命开荒种地，让一家老小居有定所，衣能遮体，食有油水。在物资贫乏年代的偏僻山村，祖父能做到这样已足以出彩。

在我的印象里，祖父极少说话，爬满皱纹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微笑。他和祖母住的小屋，常年只听见锅碗瓢盆碰撞或椅子挪动的声响。孙子孙女的呼喊，他也多以微笑以示应答。从我记事起，祖父和祖母安安静静地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有人送月饼、饼干、麦乳精等礼物给他们，祖父还让祖母喊了孙子孙女去，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吃。祖母去世后，祖父在儿子家轮换着生活。无论做什么菜，只要煮得烂糊，祖父都微笑接受。有一次父母在外忙碌，天黑才做回来，怕祖父饿着，当先煮一碗油盐稀饭端上来，祖父也不嫌弃，笑眯眯地吃完。听过许多人吐槽老人照顾起来讲究，可在祖父身上，我只看到无时不在的自在安然。

小时候我不知道原因，后来听说的一件事，让我对祖父肃然起敬。

无意中听母亲说起，她和父亲议亲时，她上门看人家，祖父还是哑巴，媒人说话，他就双手比划阿巴阿巴。我很诧异，插话问道：“祖父明明会说话啊，为什么要装哑巴？”

父亲的解释让我大受震撼。原来，祖父当年没日没夜在地里干活，粮食满仓，过年炸两大竹篮油条挂着慢慢吃。有户亲戚年年来借粮，从来不还，祖父一再劝诫他们好好扶持庄稼，直至看不过去拒绝借粮，由此得罪他们。特殊时期，祖父被他家举报私藏银元，一群人在祖屋房前屋后挖地三尺也没找着，就抓了祖父去批斗，用胳膊粗的木棍抽打。祖父趴在床上一个多月才能起身。康复之后，祖父就闭口藏舌，无师自通地装起哑巴，一装就是十年。1981年父母结婚，祖父才重新吐出清晰的话语，只是惜字如金。

我想象不出何等的毅力和克制，才能坚持十年，更无法理解怎样的豁达和洒脱，才能放下仇怨。我长大后听到更多关于祖父的事，把这份宁静归功于祖父的善良。祖父的勤劳善良、心胸豁达，除了家人受益，还惠及别人。

村里有户人家，父子两代人都与我们家交好，对祖父尤其客气尊敬。问及原因，才知道他家的母亲曾受过祖父的恩惠。饥饿年代，他家母亲携子逃荒至我们镇，祖父在街上办事，正巧看到坐在别人家门墩上奄奄一息的母子，好心到旁边住户要了一碗稀饭让娘俩吃了，又细细问明来历和打算。得知娘俩无处可去，只求一个安身之所，祖父就带他俩回村，做了一回媒人。他们家从此人丁兴旺，那位母亲活到83岁，前些年才去世。祖父还做过许多助人的善事，时至今日，村里老一辈人提起祖父，依然多有赞誉。

适逢清明，家乡已杜鹃声声，芳草青青。祖父已远去二十八年，我在千里之外的东莞思念那片青翠竹林，一再咀嚼他在世上日渐浅淡的留痕。我们家族大都继承了祖父的勤劳踏实，善良隐忍，安然做个平凡人。我想，能像祖父那样，善良坦荡，不畏岁月风霜，也是一种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