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旗峰雅韵丨追忆东莞巾帼②:女间——守望相助的“集体闺房”
i东莞 2022-03-06 21:54:08

▲女间姑娘向下乡的医疗人员求教医疗护理知识。翻拍自莫树材编著《桥头故事》

“女间,那么陌生地出现在我所能掌握的词汇间,是指女子占用的居所,还是所用的时间?数次来东莞,竟然第一次听到这个词”——2010年,作家王剑冰前往东莞桥头采风,当他第一次听说东莞“女间”时,感到非常惊讶,并坚持改变行程,冒着大雨走访女间旧址。

其实何止是王剑冰,在当下这个生活小康的新时代,东莞又有几个人知道女间为何物?但一旦了解,又多会像王剑冰一样产生浓厚兴趣。

女间,是过去东莞农村穷人家未婚女子的“集体闺房”,普遍存在东莞各个乡村之中,且每个村子根据人口多寡和经济条件的不同,拥有的数量从几个到数十个不等。但如今,女间的历史和习俗都只残留在一些上了岁数的老人记忆里。这些女孩从十二三岁开始入住女间,在这里安然成长、互诉心曲,一起学习女红礼数,直到要嫁人了,才依依不舍离开。

▲桥头大洲村道方莫公祠左邻的女间,共两进,可同时住二、三十人,如今已成为历史

女间,这个产生于旧时东莞农村的乐群性组合,因贫苦年代大家的守望相助而产生,也必然随着生活条件的好转而逐渐、悄然消失。它的存在反映了东莞人民在那段特殊岁月的互助、坚守精神,远去更是时代进步、生活条件提升的切实彰显,是社会发展的必然结果。详加追溯其中故事,无疑更能感受到真切的历史轨迹——

 

缘起

贫苦年代特殊回忆

集体成长熏陶质朴

介绍女间之前,需要先了解与之对应的,在过去同样普遍存在于东莞各个乡村的“仔间”。

据《东莞市桥头镇志》描述,仔间又叫“青年馆”或“馆口”,是未成家男性自愿、非强制性,且是无义务权利制约下产生的一种乐群性组合体。一般维持在5至10人左右,大都属于左邻右舍的12至18岁青年,以某家的闲屋或牛栏为基地,晚上同宿于此。寒冬季节,往往两人共盖一张旧棉被,以稻草铺垫保温。仔间活动主要有温习私塾功课、学习珠算、讲故事、听故事、玩纸牌等。

“仔间”出现于何时,现已无从考究,主要形成原因是穷人家住房不多,而随着儿女长大,不便与父母共居一室。这些穷人家的男孩便三五成群集体住宿,因此富家子弟极少参加。此外,当时男孩要到市场去做买卖,也需要一些珠算知识,而私塾很少教这些,他们只能跟仔间里的年长者学习,同时仔间的一些活动具有群体性、娱乐性,符合青少年特点,可以克服旧式家庭生活的拘谨、严肃,比较受少男喜欢。

女间,又称为“娘仔间”,与仔间形成的主要原因相同,也是过去贫苦生活时代的产物。不同的是,女间更具规模,管理更加严格,活动内容更加丰富和实用。

▲桥头镇邓屋村曾经的女间间主罗梅英,今年已经79岁

据桥头镇邓屋村曾经的女间“间主”罗梅英解释,在旧时代男性地位较高,也更加“方便”进入仔间,随便找个地方等都可以过夜。但女性不行,一则是安全问题,二则是礼教问题。因此年龄到了十二三岁、不方便与父母兄弟共居一室的穷人家女孩,就必须寻找一个更加安全、规范的地方以供夜间栖息。

作为女间的房屋来源一般有三种:一种是生活条件较好的善良人家。他们有较为宽余的房间,为了帮助左邻右舍解决未婚女子的居住困难,免费将这些房屋提供出来;二则是某家女儿的单独房间,这些家庭的女儿会招募与自己要好的、家庭贫寒的女孩前来居住;此外则是村里寡妇的房子,她们为了找人做伴,主动招募周遭的未出嫁女到家居住——这也是最主要的一种女间形式。

过去,东莞每个村都有几个女间,每个女间基本上都有主持人,即为“间主”,主要是年纪大、品德好的寡妇(屋主)。女间组合的成员年龄大小不等,成“梯队式”,一批先后嫁出,又一批陆续进来。根据房屋的多少和大小,聚集的少女人数也不等。房间多或大的女间,有三四十人,如桥头镇大洲村道方莫公祠左邻的女间,前后两进,可住二三十个少女,桥头镇邓屋村邓氏公祠后边罗梅英曾主持的两间女间,也可各住十人左右。

罗梅英面前的这片菜地,便是其在邓屋村曾经接手的第一座女间旧址

女间间主有一定的权威作用,而有经验的间主,会将成员生活安排得很有条理:定期组织女生对女间进行清洁、保持良好卫生条件;寒冬腊月,会亲自检查她们的铺盖,要求年纪大的照顾小的,对有关思想和品质的教育相当看重;女子如有苦闷又难以向家长启齿的,就向间主倾诉,间主会注意沟通其与家长的关系,及时解决女子困惑;女子出嫁时,间主必须做“送嫁娘”,指导该女子熟悉新妇礼仪,以及应付一些刁难新娘的恶作剧;间主也会负责少女的安全,比如曾有过小偷和“烂仔”夜间造次,罗梅英得知后便连续几个晚上拿着菜刀守护;同间的姑娘如果在外受到欺负,间主也会与姐妹们一起为其出头……因此,许多贫寒人家的父母才会放心让女儿投宿。

女间的严格管理还体现在对新成员的吸纳上。一般情况下,间主都会对新成员的品性进行测试。比如,会事先把一些钱放在女间里显眼的地方,试探新入女间的姑娘品性。女孩子捡到钱后若据为己有,证明其不诚实,间主会想办法劝离;如果是交回给大家,则证明其不贪心,可以信得过,便同意她参加组织。除了自主离开(如自家居住条件好转了)或被劝离之外(因不当行为受到间主和大多数女孩嫌弃),女间中的少女一般情况下会居住到出嫁,中途离开的情况极少,因为大部分女孩都有着质朴品质。

 

入住

共度美好青春岁月

友爱相处积淀生活

据《东莞市桥头镇志》记载,女间活动内容相较仔间更丰富、更实用。例如间主会教授寄宿女子很多日常卫生、护理婴儿方面的常识,以及如何做好媳妇的经验;同时也会向一些年纪大的女子,吟唱“上阁歌”(即哭嫁歌)、“老人歌”(哭悼长辈逝世的歌);组织大家互教针带,能者为师,教唱“东莞杂锦”,如《金丝蝴蝶》《秋江送别》《梁山伯与祝英台》等,有时请曲艺师傅来弹唱这些“杂锦”;重要的传统节日组织一些简单的集体活动,如中秋赏月、除夕守岁、元旦进庙烧香等;女子出嫁时,其他成员伴其哭唱出阁歌(即为“陪阁”)等等。

来自桥头镇石水口村、今年已经87岁的老作家莫树材,曾在《女间》一文中这样描述女间生活:白天,女间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张空床铺。可是天一擦黑,女间的成员从各自的家庭来到女间,霎时间女间热闹起来了,有的三五成群,细声讲大声笑;有的围坐一圈,聚精会神地听年长的姑娘教裁剪,学女红;还有的聚在一起讲“仔经”“咸湿古”,许多日间不便在人前说的心里话都亮出来了,年少的姑娘从大姑娘那儿学到不少知识。

王剑冰在其散文《女间》中,也用感性的文学语言描述着女间生活:青春的种子聚在一起,就会开出一片闹嚷嚷的花丛,即使这园地有些逼仄和晦暗。可能女孩子就盼着天黑呢,那样就可以逃出家庭……女孩们最盼着过节,一过节就有好些事做……一个个节日过去,人就长大了。

莫树材的《女间》一文,对于女间少女在传统节日的活动也有详细描述。比如,五月初五端午节前,姑娘们便找来五光十色的布碎、香料制成香袋,然后把造型各异、活色生香的香袋送给小孩子。看到孩子们佩戴着她们亲手做的香袋,相互“斗靓”。七月十四犁耙节,女间做麻毕脷(粉果的一种)。煮熟后你一碗、我一碗抢着吃,趁机会改善一下生活。八月十五中秋节,举行拜月活动,玩“浸三姑”游戏(又叫“伏仙姑”“降女仙”)。这类游戏带有一定的封建迷信色彩,却是受压迫的女性一种精神寄托,最受女生喜欢。她们借游戏,把平日淤积心间的忧郁和烦恼表露、发泄出来。“如今这种巫师‘佯装作态、察言观色’的‘天人感应术’已经‘式微’了,但在老一辈妇女心中却是‘记忆犹新’。”

此外,间主除了是屋主,还可以由年长、有威望的女间姑娘担任。这类间主有些是“民主直选”,因为她们特别勤快,每逢间内有什么活动,都会“出头累尖”地抢着做事。女间姐妹很齐心,即便有争吵,大家也会好言相劝,绝不去“火上加油”,争吵的双方很快消除误会,和好如初。

因此,莫树材在《女间》一文中说,“她是我们女间的”是同女间姐妹们引以为荣的话题,世上有学友、工友、战友,也有间友。“女间,是未出嫁的成年姑娘的天堂。”王剑冰在同名散文中也表示,“女间就像一所学校,出嫁犹如就业与实践。”

 

离开

出嫁时刻最为隆重

姐妹情谊终生难忘

与作家们的旁观视角不同,对罗梅英这样曾经的女间姑娘而言,女间就是她们的另一个娘家。

今年79岁的罗梅英,22岁从东莞谢岗镇嫁到桥头镇,她自嘲表示,自己是女间的“老姑娘”,出嫁前在谢岗镇老家的女间住了有十年左右,回忆起这段往事,她的眼里依旧闪着光,说在那十年之中非常简单、快乐,每天晚上可以跟姐妹们聊天互诉心事,听间主等老一辈讲故事,了解女红、天文、星座,以及出嫁后的家庭生活经验等等。到了传统节日,姐妹们或到河里抓河虾,或各自准备些材料,然后一起在女间煮夜宵。这种情况虽然不多,但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却弥足珍贵,深深印刻在脑海里。

罗梅英出嫁的时候,姐妹们每人几毛钱凑了份子钱,给她买了个一平方米左右的镜盆做嫁妆,寄寓其婚后生活“如镜子般明亮”。间主和部分姐妹们,也以娘家人的身份为其送嫁。在那个交通落后的年代,谢岗与桥头相隔甚远,她们步行三个多小时将罗梅英送到新郎家,仪式结束后再步行回谢岗。

▲罗梅英对记者介绍其个人管理的第二座女间,这里同样充满回忆

罗梅英嫁到桥头后,邻居也正好是一个女间。后来原间主出嫁,她便接手做了间主,后来又在旁边建了个砖房给女儿住,女儿又招募一些穷人家的女孩同住,由此她家有了“第二座”女间,其间她也记不清送嫁过多少女孩。如今罗梅英的女儿都五六十岁,这些女间倒塌的倒塌,闲置的闲置,一下子几十年就过去了,但那些在此出嫁的女间姑娘,逢年过节年回桥头时,还是会过来看望她。

据罗梅英的记忆,对于女间姑娘和间主而言,出嫁是女间绝对的“重大事件”。据莫树材、罗梅英以及桥头大洲村莫李卓(今年89岁)等人回忆,女间里的姑娘出嫁的习俗与东莞的婚嫁习俗基本一致,不同的是接亲的地点不在出嫁姑娘的家里,而是在女间中,送嫁人是间主和姐妹。女间姑娘出嫁前,同女间的姑娘会陪“准新娘”去相睇(相亲),相睇成功了,准新娘便成了人家的未婚妻。待嫁姑娘原本只有晚上睡在女间,但出嫁前七天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要住在女间(女间里如果有阁楼,要住在阁楼上),行动不能自由,一切起居饮食、坐卧做事,通通在这里,都要让人侍候。这个习俗仪式叫“求阁”或“住阁”。其间同女间的姐妹都会在阁楼上陪她,安慰她。这叫“伴阁”。这些伴阁的姐妹夜间陪她睡眠,日间陪她做事,一直到出嫁那天。待嫁女在住阁期间的每天夜里,还要高声号哭,她的父母兄弟姐妹叔嫂和那些其他的相好的亲属朋友,以及女间的间主及姐妹等都要一一哭过。这样闹过几天,所有人都哭过了,便叫“叹完情”。这种哭号具有一定的句调韵律,好像一种惜别的歌谣,即出嫁女此前在女间中学来的哭嫁歌。

出嫁那天,迎亲队伍来到女间抢亲,女间却大门紧闭,女间姑娘和男方的兄弟会隔着大门打“牙架”,讨要“开门利是”。双方你来我往,讨价还价,斗骂不断升级,直到在一旁看热闹的媒人婆和送嫁婆见时辰到了,忙出面“做好做丑”打圆场。姑娘们得到了缩水的开门利是后便做个“顺水人情”,簇拥着新娘下阁楼,然后由送嫁婆背着走出女间(这叫“出阁”),再背进大红花轿里,一串大炮仗噼里啪啦地唱起来了,宣布“抢亲”仪式结束。出嫁这天,有的村子则是全女间的姑娘成群结队把出嫁姑娘送到同新郎约定的地点,要新郎介绍姓名,唱歌,一直闹到深夜,才会让新郎带走新娘。

▲田间的女间姑娘。翻拍自莫树材编著《桥头故事》

此外,女间的姐妹为了庆贺同女间的大姑娘出嫁,也会准备一些很有趣的告别“礼式”,如“食饼”“饯行”等,这是一种良风美俗。其中,姑娘快要出嫁了,买了喜糖礼饼水果在女间里开茶会,全女间的姐妹欢聚一堂,边吃边谈,待嫁姑娘接受姐妹们亲昵的戏谑和热情的祝福。这就叫“食饼”。“准新娘”出嫁前两三天,女间姐妹集资,拣一个墟日,同姐妹们上墟场捉鹅、买猪肉、葱蒜等,回来煮“猫捞饭”,大家高高兴兴地围在一起吃,作为对将出嫁的姑娘“饯行”。有的女间姐妹还会跟间主一起作为娘家人将出嫁女送嫁到男方家。出嫁女会留下利是和一些物品答谢间主,且出嫁当天,出嫁女要哭唱在女间中学会的“出嫁歌”,表示对间主和姐妹们的不舍之情。

女间给出嫁的姑娘留下美好的回忆,姐妹情谊也终生难忘。以后,原女间的姐妹相睇、订婚、登记或出嫁时,已婚的女间姑娘也多会回来参加这些活动。过春节时,她们回娘家过节,也会先到间主那里去拜年,以示感恩。可见,她们对女间这个组织的忠诚,女间在她们心中的分量很重,是她们的另一个娘家。

 

小结

深挖女间历史民俗

传扬守望相助精神

女间起源于何时,而今已然难以给出准确答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人们开始安定生活,住房条件逐渐得到改善,女间也逐渐减少。20世纪70年代,东莞女间基本退出了人们生活,在历史进程中停下脚步。

改革开放后,随着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东莞的村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崛起,毛织、制衣、电子、玩具等企业90%的工人都是女性,有本地,更多的则是外地姑娘,她们集体住宿,或者住小间,也有住通铺,但这些只能是宿舍,不能称为女间,因为它们并不具备女间的实质性内涵——既有传统色彩,又有盟社性质。

如今,作为女间的房屋,或坍塌或闲置,或改为他用,而女间这一过去东莞民间守望相助的历史组织,已经悄然消失半个世纪,只留存在一些老人的脑海中。由于有记载的文字极少,以至于目前了解女间的人,哪怕是东莞本地人也不多。但作为一段真实存在过的历史,女间体现了人们携手共计、安定生活的精神,具有着独特的历史文化价值。正如王剑冰所言,“在宏大的中国历史以及落满尘埃的地方典籍中,女间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字符,或有或无。我却觉得,应该把它留下来,是民俗,也是文化的遗迹。”

▲昔日的女间“间主”,见证着社会发展的历史进程。翻拍自莫树材编著《桥头故事》

参考资料:《东莞婚俗的叙述及研究》(刘伟民,《东莞风俗叙述与研究》,东莞市政协编,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12月版);《东莞市桥头镇志》(岭南美术出版社2006年12月版);《女间》(《桥头风情录》,莫树材著,中华文化出版社1993年3月版);《女间》(《桥头故事》,内部资料,莫树材编著,东莞市桥头镇人民政府党政办公室编,2018年8月版);《女间》(王剑冰,《光明日报》2014年9月26日16版)

 

专题监制:张树坚

专题顾问:李炳球

专题策划:雷石鹏 张洪波 虞清萍

专题统筹:刘爱琳 龙小晖

本期撰文:沈汉炎

本期图片:沈汉炎

专题出品:都市新闻部

文字:沈汉炎 图片:沈汉炎 编辑:王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