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从胡老师工作室出来,夜已深了。
快到宏溢厂时,远远看见三岔路口亮着一团暖黄的光,在沉沉夜色里,显得分外温暖。
走近了,才看清是个流动的炒米粉摊子,竟有十来个人排着队,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香、油香与辛辣的气息。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索性也排在了队尾,权当体验生活。
这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三岔口。
一条路伸向镇里,那里的灯火稠密;一条路拐进旁边的居民小区,楼宇的窗格子里,透出星星点点、或明或暗的光,藏着各自的故事;还有一条,冷冷地指向远处的高速路口,好似一条挣脱束缚的带子,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夜的墨色在这里被冲淡,又被这三条路撕扯开,流向不同的去处。而这小小的炒粉摊,就恰好蹲在这股暗流的中心,用一口铁锅的鼎沸,镇住了这小小的方寸之地。
摊主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利落的打扮。他脸上总是挂着笑,那笑是给每一位顾客的,明朗而不过分热络。最迷人的是他的手艺。只见他抓起一把翠绿的小白菜梗,“刺啦”一声滑入滚油,单手颠锅,菜叶在锅中翻飞几个来回,便已半熟。随即,他麻利地戴上一次性手套,抓起一团白色的米粉,稳稳放入。最精彩的是打鸡蛋,单手在锅沿一磕,拇指一捻,蛋液便准确无误地落入粉中,动作干净利落,不带一丝黏连。然后是颠勺,那混着鸡蛋的米粉被高高抛起,又稳稳接住,铁锅与锅铲的碰撞,发出铿锵而有韵律的声响,像一曲即兴的厨房打击乐。末了,加入酱油、辣椒等佐料,一番旺火急攻,不出五分钟,一锅热气腾腾的炒粉便成了。他将粉分装到两个泡沫饭盒里,最让我惊叹的是最后那一下:他一手提起锅,另一手用锅铲顺着锅底“唰”地一刮,锅壁上便不留一丝粉迹,光洁如初。这收官的一笔,充满了工匠般的自豪与圆满。
客人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我趁着间隙和他攀谈起来。他说是湖南永州人,我问他年纪,他爽快地答:“八九年生的,三十六了。”我算了算,正是年富力强,却又面临人生诸多选择的关口。我问他干这个多久了,他一边擦拭着灶台,一边说:“三年啦。之前也在厂子里头做。”
他顿了顿,手里的抹布没有停,“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出来搞点事情。在这路口,总比在厂里守着强。”
“一晚能炒多少份?”“差不多六七十份吧,好的时候能过百。”他笑了笑,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一份赚个三四块,比打工自在,也挣得多些。”
他说,现在政策好了,允许摆摊,不用和城管“捉迷藏”了,可以安心开足马力赚钱。言语之间,是一种将命运攥在自己手里的踏实。来吃粉的,有疲惫的中年大叔,但更多的是年轻的男女,或许是刚下班,或许是夜游神,在这深夜的岔路口,用一份滚烫的炒粉,慰藉着饥肠。
“开始也犹豫好久,”他打开了话匣子。
“开店?本钱太大。摆摊,又怕不稳当。站在这人生的岔路口,不晓得往哪边迈脚。”他嘿嘿一笑,“还好,我以前在饭店帮过厨,有点底子。摆个摊,成本低,船小好掉头嘛。”
聊得熟了,我便多问了一句:“你有几个孩子?”
没承想,他竟一下子腼腆起来,黝黑的脸膛上泛起红晕,竟有了几分窘态。他低下头:“还没结婚哩……现在的姑娘,眼光都高。在这找对象的岔路口,我还没选对路呢。”
随即,他又抬起头,像是给自己打气:“多挣点钱吧。”
我的炒粉好了。我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温热,道了谢,转身离开。边走,边忍不住回头望去。
那摊子依旧亮着,像倔强的小车,泊在岔路口。小伙子忙碌的身影,忽明忽暗。
我在保安室打开这盒炒粉,油星子、青菜和豆芽在热气中舒展,塑料盒边缘还沾着一粒胡椒,像被遗忘在时间里。
远处高速公路上,车灯连成流动的河,掌心的温度正沿着指尖蔓延,有些答案不在路口,而在这份温热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