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里的荔枝木噼啪作响,爷爷布满老茧的手正将最后一把粗盐撒在鹅腹上。
我蹲在青砖垒成的老灶旁,看那团跳动的火焰将他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恍惚间与墙上那排深浅不一的划痕重叠——那是我每年除夕踮脚量身高留下的印记。
“阿妹,把新收的桂皮递来。”爷爷的声音裹着灶火的热气传来。我捧着还带着山间露水的桂皮,看他在老陶钵里将八角、草果碾成细末。这些来自大岭山的香料,在爷爷指缝间流淌成褐色的星河。六十年前,他的父亲在莞城骑楼下支起竹棚,用祖传的方子烤出第一只金黄酥脆的烧鹅。
腊月廿八的清晨总是浸在蜜糖般的晨光里。当第一缕阳光爬上骑楼的琉璃花窗时,巷口已飘起带着果木香的青烟。我踩着板凳,用竹签将腌制整夜的鹅皮细细扎孔。爷爷说这叫“点星”,要让每一滴油脂都找到归处。巷尾李叔送来刚宰的鹅,鹅掌上还沾着石龙稻田的春泥;前街张婶挎着竹篮,里头装着厚街晒足三个月的陈皮。
“阿伯,今天能匀半只给我家阿仔吗?他今早刚从伦敦飞回来。”穿羊绒大衣的妇人踩着高跟鞋挤进人群。爷爷笑着揭开铁锅,琥珀色的麦芽糖正在砂锅里咕嘟冒泡。十年前移民澳洲的刘叔每年都会托人带烧鹅,说在悉尼用微波炉叮三分钟,满屋子都是东莞的月光。
除夕的暮色降临时,巷子成了流淌的星河。归乡的游子拖着行李箱在青石板路上小跑,西装革履的老板们卷起袖子蹲在条凳上啃鹅腿。我端着青花瓷盘穿梭在八仙桌间,看油亮的鹅皮在灯光下泛着玛瑙般的光泽。戴贝雷帽的法国摄影师举着镜头追拍爷爷片鹅的动作,快门声与菜刀落在砧板上的脆响应和成奇妙的韵律。
“这鹅皮比威化饼还脆!”扎麻花辫的小姑娘鼓着腮帮惊呼。她父亲正用筷子尖挑起薄如蝉翼的鹅肉,对着灯光能看见后面灯笼上“千角灯”的纹样。香港来的老伯颤巍巍舀起一勺酸梅酱,突然红了眼眶:“和我阿妈四十年前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子夜的烟花在骑楼飞檐上炸开时,爷爷从灶膛深处扒出个黑陶罐。埋了三年的青梅酒汩汩注入粗瓷碗,酒香里浮沉着莞香树的影子。他教我往鹅腹填最后一把糯米,说这是太公那辈就传下的规矩:“要让远行的人记得,东莞的烟火气能暖到肠子里去。”
守岁的爆竹声里,我摸着墙上新添的划痕。炉火映着爷爷佝偻的背,那些在火光中明明灭灭的脸庞,那些穿过大洋的思念与眷恋,都随着木炭上的年轮,一圈圈烙进这座城市温热的记忆。
当晨光再次爬上琉璃窗时,巷口的青烟又会升起,带着荔枝木的甜香,飘向更远的远方。
作者:东莞市虎门第三中学 初三 5班 杨海丽;指导老师:王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