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磐紫
恩格斯的故乡巴冕建于1808年,在德国西部、伍珀河右岸,后来与邻近的埃尔伯费尔德等五个城镇组成伍珀塔尔市,也就是今天东莞的友好城市。19世纪中叶,两位巴冕年轻人在伍珀河登上蒸汽船,离开德国莱茵省,进入大西洋,穿越印度洋,前往东方遥远的一个叫“中国”的国度。船只停靠在珠江口,这里刚刚经历了激烈战事,当地人销毁了英国商人的鸦片,还勇敢地用炮火去抵抗河面上的英国军舰。两个巴冕人,在这里创办了一家诊所,救死扶伤。40年后,这家巴冕人创建的诊所发展成为珠三角地区的一家大医院,医院的名字也带着浓浓的中国味,蕴含着“普济众生”的含义,名字叫“普济医院”。
正如1888年的第一任德国院长一样,1921年,东莞普济医院最后一任德国院长传教医生何惠民(Dr.Otto Hueck)从香港沿珠江、东江抵达东莞。1942年,刘役群从家乡广州增城来到东莞石龙,自此加入礼贤会护士班,展开她“服役社群”的人生。1942年至1949年期间她在东莞学习工作,七年硝烟弥漫的从医经历注定成为这位九旬老人刻骨铭心的记忆。

1942年,增城人刘役群正值二八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眉清目秀。她随着父亲刘树春来到东莞逃避战乱。父亲早年金陵学院神学毕业,对于德国礼贤会的护士班招生广告自然格外留意,虽然役群仅有小学学历,年龄尚且不足,但是父女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役群虽然对“红楼医院”盛名早有耳闻,但当她真正置身其中,大楼又是另一番景致,东莞普济医院建在脉沥洲,在水一方,绯红烛照江天。红瓦白墙,钟楼屹立,一派西洋风格。役群顺利加入礼贤会第三届护士班,完成三年护理学习,后又接受了两年产科培训。何惠民院长亲授解剖学和产科课程,战时课本寥寥无几,役群把课本一字不漏抄下来,并且背得滚瓜烂熟,如饥似渴吸收西医知识。
“成人骨头共有206块,腕骨有手舟骨、月骨、三角骨……手上的骨头可真复杂啊。”役群瞧瞧课本,再瞧瞧自己的手。学习上,役群遇到难题总是反复琢磨到深夜。虽然役群是护士宿舍的舍监,夜间协助巡房,但是她理解和她一样熄灯后偷偷读书的同学。

“Kinder Kinder,点做得。”发现没依时睡觉的学员,巡房的德籍林祺迩护士长操着高亢而有趣的粤语。被批评的护士笑了,“Kinder Kinder 还笑?”林大姑并不较真。原来被派到香港的礼贤会医护人员都要说粤语,到了东莞有的甚至会说东莞话。
东莞普济医院是中国建立最早的西医院之一,东莞普济医院创院伊始,通过赠医赠药给底层人治病,正如医院名称所示,彰显仁爱博爱,西医越来越为民众接受。何惠民医术精湛,远近闻名,尤为擅长膀胱手术,医院有一个橱窗,摆满大大小小的膀胱结石。当时东莞人普遍对西医外科手术有信心,更倾向于找中医治疗内科疾病。普济医院对本土医护人员培养具有积极意义,消除本地患者对西医抵触情绪,减少医患之间的沟通障碍。
20世纪40年代,普济医院帮助当地居民免费接生,并传授西方喂养新生儿的方法。役群作为一名西医助产士见证了历史。她清楚记得自己接生了33个孩子,不少是难产病例。妇女分娩多是在家里由接生婆或家人接生,遇到凶险的难产情况,就束手无策了,据东莞市人民医院志记载,旧法接生,产妇患产褥热达25%,婴儿死亡率达45%,普济医院提倡的新法接生使情况大有改善。每当役群救活一个难产婴儿,都感到自豪和欣慰。“屁股出世比脚出世容易。一个脚出世比两个脚出世比较容易,有时候两个脚一起出是很危险的,用人工呼吸或拍腿的方法,多数都能救回来。”她在访谈中分享经验。
作为护士,役群日常工作是护理病人,倒痰盂,清理大小便,打包尸体,然而,她常常记挂着病者,忘记了辛苦。
当时美军轰炸日军,误炸平民时有发生,伤员连夜被送往医院,场面相当血腥。看到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的躯体,役群不禁潸然泪下。战争和瘟疫是孪生兄弟,当时中国南方是抗战时期日军实施细菌战的“重灾区”,1942年-1944年,福建、广东、广西鼠疫、霍乱异常流行,役群在仲鸾肺痨舍(该医舍后来改称传染病楼)护理霍乱病人,有些病人一抬进来就死,瘟疫夺走一个个生命,隔离病区弥漫着死亡的凝重气息,护士们像敢死队员奋战在抗疫一线,除了喝一种盐酸杀灭细菌,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
战火纷飞,瘟疫肆虐,正是这个二十岁不到的漂亮姑娘的工作环境。
“那年死了这么多人我都没见过(鬼)。我很够胆,我不怕的。” 役群说着,脸上带着一贯的平安喜乐。据刘役群回忆,当年除一位牧师太太得霍乱外,全院医护人员无一感染。

1943年12月。广东抗日游击总队在坪山改编为广东人民抗日游击队东江纵队,曾生任司令员,尹林平任政治委员。
1944年的一个漆黑的夜晚,一个黑衣人穿过普济医院的手术室、药房,原来是离职后加入地下党的孔月嫦护士, “游击队被袭击了,又要劳烦何惠民医生走一趟。”她说得急促。过了一会,医生的房间灯光亮起,一支医疗队伍跟随着黑衣人急匆匆地离开了普济医院。
役群是这支四人医疗队的成员,他们拿着风灯和手电筒,在东江纵队的带领下,走过漫长的田间小路,来到镇里的一个祠堂。门口放哨的游击队员轻轻打开祠堂的门,医疗队跨进祠堂的门,远远就闻到血腥味,听到低声的呻吟。地上铺着稻草,一位头部受重伤的东纵战士就躺在稻草上。何医生用粤语询问了伤员的情况,发现伤情严重,医疗队立刻开始救治伤员。
如果在传染病房近距离感受到了死亡的凝重,那现在她面临的是真切的死亡威胁,死亡是可以触摸了。每次出诊,一旦被日军和伪军发现,就意味着生命的危险。她后来回忆道:“每一次出诊,我都很怕,怕他们拿枪。很怕的,不过看见那些伤兵觉得很可怜,睡在地上。所以何医生找人去医院拿药给他们。我很记得这一次,很深的印象,很难忘。”
役群深深感到德籍何惠民医生是谦恭善良的人,后来多次救治了40多位东江纵队的伤员,包括东江纵队司令部参谋主任卢伟良、东一支队三龙大队大队长陈昶登。普济医院、后来的东莞市人民医院一直传承着这种人道主义精神。
1926年,德国基督教礼贤会派德籍护士林祺迩(Adele Ranke,东莞人称她为林大姑)任普济医院首任护士长,并扩大了实验室,管理得当的实验室对地处热带地区的医院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中国女孩在实践护理中被认为“从零开始”。

这一年刘役群出生,德籍护士悉心指导在院护士关爱病人,言传身教,培养了一批优秀的护理人才,而役群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她于1945年第三届护士班毕业后继续接受了两年的产科培训,于1947年正式毕业。当时大部分女生都想出去发展,纷纷离开了普济医院。役群也打算和同学去增城开诊所,连器材都买好了。林大姑很看重役群,因为刘役群会用显微镜看化验结果,这是一项很高难度的技能。两个人在工作中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役群提出要离开时,林大姑对着她痛哭,舍不得她走,希望她留下。所以刘役群含泪答应留下来,又工作了一年多。1949年,刘役群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林大姑明白无法挽留这位优秀的姑娘了,怀着对刘役群的深情厚谊,为她准备一份嫁妆:一套毛线棉被。在物质匮乏的年代,这是来之不易的厚礼。
1951年,林大姑返回了德国,依然和役群保持着联系。刘役群后来回忆道:“记得有个同学生日送给她,她就送给我。还有一个贝壳,很美很大个,闪闪发亮的。所以我很挂念她。就算她回国了也还有跟我通信。但是我不会。因为她是德国人。她就写罗马文,我们学护士时不是学英文的,是学拉丁文的。她写信给我的拉丁文我都能翻译到,看到,不过都很简单。她回国圣诞都有寄东西给我,写信给我,感情很好。”
1949年,役群离开东莞,到东江对岸的香港,在一家保育中心工作,把护理的爱心运用在照顾儿童上,继续“服役群众”。

她仍然想起在普济医院工作的日子,风景宛如昨。
“医院在城外的河边,到医院必须先穿过北门,然后坐渡船过运河……那里有一所妇女和儿童使用的房子,和一所给男人用的大房子,里面有手术室、药房,和一个小教堂……”
这是何惠民医生日记里的文字,这也是刘役群记忆中的普济医院。
东江的河水,流过普济医院门前,奔流向前,汇入香江,融入太平洋。十九世纪中叶两个伍珀塔尔年轻人,带着医术和友谊,漂洋过海来到了东莞的土地上,种下了仁心仁术的种子。这颗种子,在20世纪发展出了现代的医院,并在21世纪继续服务着东莞人民。
我们过去知道,1888年,东莞人民医院前身普济医院德国礼贤会创建,但未有深究这家教会的发源地;2015年,东莞市与德国伍珀塔尔市(Wuppertal)签署了友好城市协议,但未深究两市的历史渊源。在东莞档案馆展出的《东莞百年图片展》中,笔者发现教会名叫礼贤会(Rhenish Missionary Society,RMG),起源于德国莱茵省(Rhein音译即粤语“礼贤”)乌柏图的巴冕城(Wuppertal-Barmen),也就是东莞友好城市伍珀塔尔市的前身。伍珀塔尔是弗里德里希·恩格斯的故乡,笔者在2020年恩格斯诞辰200周年之际,通过对有关史料及当事人日记、口述材料研究考证,初步接驳了上述当中的断层,初步贯通这段历史的脉络。
1847年,第一批年轻的礼贤会传教士柯丽德牧师和叶纳清牧师离开莱茵省,抵达香港,来到虎门镇口开设医馆,就在同一年,恩格斯和这些普济医院的创建者们,同时离开了家乡,各分东西,去向了更加广阔的世界。
近日笔者用微信采访了现年94岁的刘姑,原本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她发来一张又一张照片,还有问必答,蓦地里笔者恍然大悟,她无论何时都是时代的弄潮儿,现在玩转社交媒体,过去师夷长技以救人。她发来最后一张图片,是2019年伍珀塔尔市历史图片展宣传海报。图片场景发生在上世纪中叶普济医院实验室,三个中国女孩赫然在目,首位是刘姑,役群。历史那么远,这么近。

刘役群生于1926年,目前定居香港。她是德国礼贤会管理的普济医院目前尚在世的为数不多医护工作者,是20世纪40年代东莞当之无愧的公共外交使者,是这所医院发展史的亲历者和见证者。普济医院1888年在莞城文顺坊创立时,只有门诊部和留医部,病床25张。到了1949年,发展到病床160张。前身是普济医院的东莞市人民医院目前已发展成为一所集医疗、教学、科研和预防保健为一体的大型综合性三级甲等医院。全院设有三个院区,两个医疗联合体,2019年床位已经达到3020张。门急诊333万人次,住院手术8.6万例次。
“行医济世”的情怀不断延续着,伍珀河和东江水,吟唱着“友谊地久天长”。
当东莞人在东江河畔吟诵“逝者如斯夫”时,1836年,16岁的恩格斯在伍珀河畔,写下一首诗歌:
这支队伍来了,又消失了,
只留下一片闪闪的金光,
啊,怎样才能把他们挽留?
又有谁能把他们赶上?
诗一般的梦幻,
还会重新出现,
当你再次看见他们,
欢乐充满心田。
参考资料:
1.《东莞人民医院院志》(2018年4月出版)
2.《恩格斯传》(陈林,2018年1月,天地出版社)
3.《采访刘役群姑娘关于在德国礼贤会在中国的医学活动》(刘役群口述,周宇平记录,2018年10月11日)
4.《何惠民医生在中国及印尼传教轶事》(哈特穆特·瓦尔德明豪斯,2012年1月25日,吕登沙伊德市历史专刊第189期, 吕登沙伊德市历史文献出版社)
作者简介:
陈磐紫,广东东莞人,长期从事国际交流工作,擅长非虚构写作。长期专注“湾区故事”的主题,聚焦大湾区和东莞的视角,收集身边的口述历史,挖掘各种有代表性的人物奋斗故事,寻找时代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