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强市·莞香园|夏凡:祖父的话语
东莞+ 2024-05-09 17:32:55

记忆中,祖父的话语是亲切而深沉的。

年幼时,周五放学,祖父都会接我去他家过周末。当我走出校门,一个身影就会如约而至。一双宽厚粗粝的大手接过我的书包,一脸慈祥的笑容暖进我的心房。

坐在祖父自行车后座的我倍感温暖。

祖父祖母均是机关退休干部,生活方面自然不会亏待于我。毫无疑问,周末的一日三餐又是一场味觉的盛宴。色泽艳丽的红烧肉、鲜香四溢的大虾……须臾间,便能勾涎引馋。每当我大快朵颐时,耳畔便响起祖父怜爱的声音:“慢点,慢点,菜还多……”话语中一个个音节轻轻漾开,谱出一位老人对孙辈的浓浓爱意。

周日,黄昏时分,暮色四合,四周弥漫着温馨静谧的栖息。墙壁上挂钟的时针指向了五,在祖父家的周末时光也接近尾声。这时祖父开始忙碌着为我准备晚餐,通常会是一份色香味俱全的蛋炒饭。听着油下锅“嗞啦”作响,不一会儿又听到一声亲切的吆喝——“吃晚饭喽!”

祖父从热气氤氲的厨房走出。手中的一盘蛋炒饭,香气萦绕着,米粒颗颗分明,裹上了一件件金灿灿的外衣,几粒葱花、火腿粒点缀其间。别说吃,光是看着、闻着,都是一种奢侈的体验。祖父在腰间油腻腻的围裙上抹一抹手,微微一笑:“快吃吧,手艺不行,将就一点。”此刻,他的话语中夹杂着些许疲惫。我分明看见他额头上沁出的颗颗汗珠,好似碗中的米粒。

“我的老战友送来几只螃蟹,我们老了吃不惯这些,明天等你放学我给你送去。”祖父在电话那头说道。

翌日,阿姨的晚餐邀约,使我一时忘了与祖父的约定。阿姨家中,美味佳肴,欢声笑语,我有些忘乎所以。昨天的通话宛如一阵清风在记忆里悄悄飘散。不知何时,屋外狂风开始肆虐,乌云吞噬了天空。突然,天幕像是被利爪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大雨汹涌地倾泻下来。正在加班的母亲打来了电话:“昨天爷爷是不是跟你说来送螃蟹,他正在门口等!不在家怎么也不说一声?你这孩子!”母亲埋怨道。我居然忘了这事,手捶着脑袋,懊恼着。顾不上阿姨一家的关照嘱咐,拿起雨具,匆匆冲入雨帘。

到了家,只见祖父身上洇满大片水渍。初冬时节,猎猎寒风如一把把小刀扎痛人们每一寸裸露的皮肤。我不知道湿了衣服的祖父在风中等了多久。“爷爷,不好意思,我忘了,没跟您说。”我无比歉疚,等待祖父的愠怒。“没事。”祖父的话里行间没有丝毫嗔怪。“这几只螃蟹体态健硕,肯定膏肥黄满,味道差不了!”笑意不经意间在他眼角的褶皱里绽放。“爷爷,进家坐一会吧,外面雨大。”“不了,家里还有事。”于是,祖父跨上了他的那辆“金狮”牌自行车。我目送祖父消失在雨幕中。

临近中考,我们深深埋进了卷帙浩繁的书海里,厉兵秣马。周末也很少再去祖父家。又是一个晨光熹微的周日清晨,祖父打来电话:“中午来爷爷家吃饭,买了你最爱吃的菜。”“不了,这周作业特多,就不去了。”我很平常地挂了电话。然而,我却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听见祖父的话语。

不久后,一场来势凶险的脑溢血毫无征兆地落到祖父身上。再次看见祖父,是在医院的病房。病房很静,甚至静得令人发怵。粉刷过的墙面好似病人惨白的脸,瘆人。病床上,祖父的头骨已被剜去了一块,半个脑袋深凹进去,似乎有些狰狞可怖。整张脸浮肿着,模样令我陌生。他眼睛微眯着,胸口吃力地起起伏伏。听见动静,他慢慢睁开眼,目光逡巡着,最终落到我的身上,他的瞳仁里还是和从前一样写满了疼爱。只那一瞬,我又看见了我所熟悉的祖父!不过,他已不能言语。我背过身去,任凭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还记得,祖父出院也是在一个周末,我们陪伴祖父忙忙碌碌了一天。当日暮西山,坐在轮椅上的祖父突然努了努嘴,喉咙深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这梦呓般的声息,恍惚间竟使我一时分不清那是他深沉的话语还是他重重的呼吸。“您是有哪里不舒服吗?”家里人问道。他使劲摇了摇头,“您是嫌天气冷吗?”他依旧摇头,神情木讷。还是和他相伴数十载的祖母洞穿了他的心思:“以往这个时间,他该给孙儿做晚饭了。”祖母有些哽咽。祖父听了,露出欣慰的神色。我猛地抬起头,瞥见墙上的挂钟,时针不偏不倚又落在了“5”上。回想起祖父那些年的关怀和唠叨,两行清泪再次不由自主地划过脸颊。

窗外,一圈光晕轻轻跌落在祖父的怀里,仿佛聆听着他深藏于肺腑的秘密。

文字:夏凡 编辑:戴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