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怀人③丨怀念父亲
东莞+ 2024-04-02 10:56:02

父亲过世100多天了,和母亲一道,挂在老屋墙上,算是叶落归根。院里杂草齐腰高,猪圈牛圈颤颤巍巍,碎石垒起的围墙,风雨蚕食,极度虚弱,怕是熬不过今年雨季。

老屋主体年前翻修,此前荒废太久,父亲病重时一度想回来,奈何身体跟不上,终成念想。去年腊月,父亲与世界作别,再也不受老年痴呆折磨。历经84年光阴揉捏,父亲疾病缠身,戒了烟,也不再看书读报。母亲早已离世,儿时玩伴多已凋零,年老的孤独无人诉说。回顾父亲一生,没有一丁点意外,如同一粒沙,规矩地活着,按秩序搁浅,卷不起半点尘烟。

父亲过世,村中年轻后生们闻讯赶来磕头,完成仪式上的程序,谈不上多少感情。多年不在村里居住,彼此都不太熟识,只是辈分上保持着尊号。

高小毕业,这在1950年代,父亲的学历在乡村可了不得。帅气,写得一笔好字,做过安庆石化厂长秘书,本该有更好的归宿,但特殊年代,为填饱肚子,父亲主动要求回家务农,将一辈子定格在田间地头。听父亲说,他做秘书时帮过人,后来那人报恩,有意带他干工程,组局认识大老板,因为饭局上老板架子很大,他看不惯,放弃先富起来机会。

一生倔强,自然生出诸多坎坷——被冤枉偷生产队稻谷差点坐牢;年底生产队分肉分油,我家总会少些;我出生多年,生产队一直不给分田;大姐当教师时,费了不少周折……母亲生前经常说,当初看上父亲帅气,没想到不知疼人哄人。母亲一辈子要强,偏偏父亲太执拗。

父亲爱抽烟喝茶,年轻时烟瘾比较大,上了岁数,爱上喝茶,整天抱个茶杯,一天能喝两暖壶开水。父亲话不多,也不唠叨大道理,对子女没有特别的家庭教育,只是和母亲一起,身体力行地教会我们善良和感恩。只记得小时候我很怕打架,因为不管对错,都是我的错,免不了挨上母亲柳条一顿打,父亲从来不说话,也不帮忙。回忆大事件,已不大能例举,更多是鸡毛蒜皮中的潜移默化。

身形单薄,面庞清秀,外表根本看不出父亲的粗线条,他对生活要求不高,对人对事都不太计较。印象中只见父亲流过一次泪,那是1998年中秋节,我中午放学回家,爸爸躺在破旧的沙发上,哽咽着跟我说“小姐走了”。小姐患病,20来岁就离开我们,留给家庭终生遗憾。多年以来,我想给小姐烧点纸钱,但坟茔何处,不知道也一直不敢问。

出外求学后,回家次数越来越少,检索关于父亲的记忆,大多停留在20多年前。往事时常泛出心头,一幕幕、一年年,父母就是天和地的穷顿岁月,如色素般沉淀愈深。

——父亲穿着蓝色老式中山装,口袋就是我们家的银行,每次父亲慢慢从胸口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手指上沾点口水,仔细数一遍,而后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张票子,那是我一周住校的生活费。

——父亲甩着鞭子赶着牛耕田,我拎着筐子跟在后面捡泥鳅,满田的花草鲜嫩欲滴,空气清新得像刚生出来似的,至今都塞满我的记忆。

——父亲正清扫着凹凸不平的房间,准备放置新沙发,我放学回来,拎着黄色帆布书包,蹦蹦跳跳,跟父亲说我的成绩,夕阳藏在父亲的皱纹里,我能感受到他的开心。

——天未亮,一家人赶着去收割稻谷,镰刀一挥,水田里飞起一群蚊子,疯了似地飞舞,筐子填满,父亲还要再添加些,而后艰难地一脚深一脚浅地担上岸。

成家立业,有了孩子,更懂父母不易。每每聊起,我都很自豪地告诉别人,从小到大,父亲没打过我,甚至没骂过我。这也让我管教自己孩子时有所顾忌,不想打破父亲在孩子心目中的美好。2013年,母亲过世不久,我带父亲到东莞,饮食起居不习惯,十来天后父亲要求回家。

回家后,父亲独居老屋里。怕他寂寞,我特地邮寄很多报纸和书籍,供他消磨时光。开始时,每周都会打电话问候,奈何平时无人说话,父亲听力急剧下降,每次打电话都要靠吼,每次吼完悲从中来,泪流满面,渐渐地我就不再打电话了,父亲就那样孤单地活着。后来考虑到父亲年岁已高,怕一个人危险,姐姐哥哥将其接到城里住,前后多年,直到突发疾病,时而言行疯癫,到处乱跑,万般无奈。

父亲走后,每次听到熟悉的老歌——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总是潸然泪下。时光真是匆匆,一晃自己已至中年,父母是挡在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父母走了,我们就要直面死亡了。

平日里,梦中也曾见过父亲,精瘦身板,交公粮时,他在前面拉板车,我在后面使劲推。每当我粘着儿子,要和他一起睡觉时,总会想起,冬夜的老屋里,我和父亲睡一个被窝,我在这头,他在那头,我在胡思乱想,他已睡得很香。

母亲没了,父亲也没了,家也就变成了故乡。偶或回去走走,住一次次熟悉又陌生的酒店。

(文字/黄涛 记者 周悦维 整理)

文字:黄涛 编辑:符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