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水底，被淤泥覆盖的那一刻，就开始等待着被唤醒。河涌的水浪在冲击，河泥一层一层堆积，时间沉默，泥藻攀爬，四周一片黑暗和寂静，但它一直在聆听，听水浪的声息，听大榕树落叶的低语，听时光的脚步，悄悄翻过四季。直到惊蛰的悸动，春雷的炸响，它知道，要涨潮了，它要醒来了。

它是沉入水底安睡的“龙”，它是一个季节里勃发的生命，是欢腾着的涌动着的激情，它是水乡人的图腾，它是龙舟。

正丫村。“起龙”开始了。

“水浸万年松”，龙舟竞渡抢得风光无二，当风光褪去，龙舟被放归河岸，那一株老榕树的下边，让荫凉笼罩“龙床”，等待第二年重新唤醒。

四月八，龙船鼓打嚓。当空气里开始酝酿击水豪情的时候，它在黑暗中，睁开澄澈的眼睛。起船、清淤、“涸水”、打磨、上油。龙舟重新焕发了活力，去见证新一季的龙舟争渡。

它是一艘老龙舟，它不再参与争渡，但它要看，看年年趁景，岁岁扒标。

看祭龙头。看那些新船，下水后采青、天后庙祭祀，龙船朝庙门，进退三次，三叩首；看祭祀时，炮竹助威助势，以示龙威，为夺标鼓劲。

它是一艘老龙舟了。它常常陷入时间的停滞里，陷入遥远的回忆。

它常常怀想，那岭南水乡河涌纵横，出门行舟，先民敬仰水，崇拜水，以舟楫为家，善与水打交道，而龙，更是岭南人的崇拜图腾，将船制成龙的样式。祭祀、娱神、娱己。

于是，龙之舟船在江河上祭祀水神，祈求上天的保佑，端午之时民众欢闹扒龙舟。

数千年来，“龙”留在了山水人文之中，留在了岭南的民间风俗之中，庶民百姓心里视龙为理想中的形象，他们从未放弃拥有龙的权利和自由，藉着端午龙舟竞渡，表达对生活最执着的热望。

它常常想起“起龙”时的那些歌谣：初一龙船起，初二龙船忍，初三初四游各地，初五初六龙船比，初七初八黄竹岐，初九初十龙船打崩鼻。

不论是趁景娱乐，还是扒标比赛，那都是水乡的盛大狂欢，空气里都是愉悦和动情。不可忘记的是：龙舟点睛。点睛之人，一定是重要人物，或德高望重，或身居要津。一份厚生姜、朱砂、黄酒、大毛笔、红纸、红丝带、簪花挂、新鲜草、柚子叶，不一而足。柚子叶水净手，给龙舟簪花挂红，焚香祷告，新鲜香茅草入龙口，再把厚生姜开一个洞，把朱砂、黄酒放入。龙舟点睛，一招一式，中规中矩，有板有眼。

无数妇孺，猛浪后生，姑娘媳妇，睁大了眼，兴奋激动，满脸红光。鸿运当头、龙精虎猛、风调雨顺。

美好的时刻，还能记得几分？

大步村。新龙舟下水。

“跳头”发号，锣鼓偃息，全船人皆闭口，只听划水声。划到预定地点，将一碗糯米饭扔到河里，“跳头”随即采得一把青草，速放龙之口，名为“抢青”。同时，“跳头”者猛然高高跳起，双脚在雷板上全力一踏，全船颤动，顷刻间锣鼓齐鸣，划手们亦随着锣、鼓节奏高呼号子，举桡奋力齐划，声音响震四方。

抢青前，打鼓槌、敲鼓边。抢青后燃烧炮竹，响明锣，锣鼓齐鸣。划回本坊，柚叶点洒香茅水，飞龙出海有神灵……然后威风凛凛地去参加龙舟竞渡。

多少故事飘散在五月，以及此后绵长的时光中。

万江大汾村，600年老龙头，从明代而来，带着神奇的古老传说，据说装上此龙头的龙舟，百战百胜；高埗凌屋村130年的老龙头（上图），雕工精细，龙眼、龙须、龙珠都保存完好，栩栩如生，威武十分。

还有那些文人学士，为龙舟留下笔墨。明末清初著名学者屈大均从遥远的岁月里走来，他在《广东新语》中，对端午赛龙夺锦、赛后喜庆做了详细描述；现代学者林语堂对广东龙舟文化造就的男子有如此表述：他们充满种族的活力，人人都是男子汉，吃饭、工作都是男子汉风格。无忧无虑，好斗，好冒险，图进取，脾气急躁……

千百年来，相沿成风，相习成俗。

那些飘散在五月的故事，成了一种追忆，饭后茶余的回想。

《麻二村百年纪事》里记载：某一年，军城村四条龙舟参赛，东南西北四个坊，东坊龙舟扒绿色桡，由约所引香；南坊龙舟扒红色桡，由娘马庙引香；西坊龙舟扒白色桡，由万户侯庙引香；北坊龙舟扒黑色桡，由洪圣王庙引香。引香时鸣锣开道，以期神明保佑、龙船平安。仪式完毕后，一声令下众船齐发。船头刺破水面，船身水花飞溅，岸上人山人海，鼓乐声、欢笑声、呐喊声充盈不绝。

精彩年年上演，层层堆积，留在时间记忆的深处。老龙舟沉在河岸深处，它时时听树下纳凉老者的清谈，常常陷入时间的停滞里，陷入遥远的回忆。

那些纳凉的老人常谈起，麻涌籍港商出资百万建造的长60多米、号称世界最长的超大龙舟“冠杰飞龙”的巨型龙头，比传统龙舟“龙头”大三倍，两个成人勉强搬得动。

还有1997年，沙田的龙舟赛，女子参赛，开历史先河，引方圆十镇近十万人观看……

精彩的故事留在时间深处，飘散在五月里的时光里。

千年前的唐诗歌咏道：鼓声三下红旗开，两龙跃出浮水来。棹影斡波飞万剑，鼓声劈浪鸣千雷。

百年前的后生，出门见水，举步登舟。江面画舫连樯，鸣锣擂鼓，观者如云，万人空巷。急鼓千槌船竞发，万桡齐举浪低头。获胜一方值得荣耀一生，赏以烧猪、花红、美酒，笙歌豪饮。在水乡这片土地上，上演端午激情争渡。

五十年前的后生，流行扒“长篷”，但即使每天出勤或收工使用的农艇，一经遇上，也会不约而同地来场比赛。不计输赢，天天如此，练就一手扒艇好本领；争当“头桡”，那可是最佳女婿人选。如是夺得锦标的头桡，更是村中“英雄”，是姑娘们最理想的择偶对象。

五年前的后生，不论手上在做什么，只要听到龙舟训练的信息，一定放下一切，在烈日当空，在风雨交加下，都坚持“造桡”，要练成能扒善划的骁将。

漫步水乡，这里曾经是河涌密布，商船云集，稻香蕉林，亦农亦渔。漫长的时间里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古祠堂的斑驳建筑，古村落的百年树木，忍不住让人与往昔对话，回望时光潮汐。河畔新的龙舟长廊建成了，静静守候着大宗祠，一直与这水乡古村落静看时光流逝。

水乡风貌已变，但梦一直在。泡一泡龙舟水，祈求来年有好运。一入五月，水乡碧水间就开始涌动起热潮，曾经眼热的看热闹的少年，已经长成精壮汉子，引桡作桨当仁不让；曾经的划手已经退守在时间里，回忆当年奋勇力气；曾经风光无二的老龙舟，被深埋进河岸，让时间打磨，岁月回响，它在暗夜里冥想，回忆那些光辉岁月。

“起龙”开始了。接下来的喧闹、争渡、犒标、犒船；接下来的接龙、旺船、谢龙、收船；接下来的龙船饭、白凌饼、红凌饼……

这一切，它都知晓，但笑而不语。

（注：目前正值东莞每年一度的“龙舟时间”，这项古老且时尚的民俗运动近年来持续焕发新彩。6月10日，“非遗潮未来·龙腾大湾区”2023年“文化和自然遗产日”广东主会场（东莞）暨粤港澳大湾区（广东）龙舟邀请赛将在东莞沙田举行，来自粤港澳的18支龙舟队伍将同场竞技，联袂呈现莞邑大地龙舟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