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里有个老人,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很老很老了,头发全白了,跟雪一样白。虽然我也没见过雪。大家都叫他二伯公。
二伯公住在一楼,外婆天天给他做好吃的。那是他的专属福利。小小的我,口水流了一地。待外婆走开后,二伯公摸着我的头,悄悄地,把汤勺放在我的手上,示意我也一起吃。鸽子汤,鸡汤,蛋花汤……一老一小,两个勺子,你一勺,我一勺,汤很快就见底了。那时候,楼顶养了好多鸽子,天天飞出去玩,傍晚再飞回来。我记得,外公老是拿黄豆来喂鸽子。我不喜欢喂鸽子,我怕它咬我。我也想吃黄豆。让外婆帮我炒着吃,可香了。可是外公不让。今年种的豆子不多,要用来喂鸽子。鸽子是给二伯公养的。他很老很老了,需要鸽子汤补身体。我一直不敢说,有一半的鸽子,进了我的肚子……这是我俩的小秘密。
精神好的时候,二伯公会去村边的闲屋溜达。就是放柴的房子。他从不带我去。我好奇地跟着他。透过窗棂,我看到柴房里有一个红色的木箱子,很红很红,很大很大。二伯公用干瘪的手摸着木箱的盖子,长叹了一口气,嘴里念叨着:落叶始终要归根的,我回来了……
我这才想起来,二伯公不是一直跟我们一起的。他是坐着汽车回来的。我那时大概四五岁吧,第一次见到汽车,兴奋到不得了。我现在已经不记得那车长什么样了,只记得,车开过的地方,一路都是扬起的灰尘。乡下都是泥巴路。大家都习惯了。我虽然小,耳朵可灵了。我听外婆说,二伯公是从台湾回来的,已经92岁了。怪不得呢。他有一个很特别的箱子,是用藤条做的,我很喜欢,老是想拿来装我的宝贝,石头啊,树叶啊,小泥人啊什么的,他也从不生气。
突然有一天,妈妈过来接我回家了。我心里很不愿意,我还想留下来喝鸽子汤呢,天天看着天上的鸽子流口水。不知过了多久,妈妈才带我回外婆家。奇怪的是,二伯公不知道去哪里了,鸽子笼也空了。我鼓起勇气去闲屋找他,屋子里的红木箱也不见了。外婆的眼睛红红的。我也不敢问。我心里突然很难过,我没有鸽子汤喝了,也没有人陪我玩了。
上小学的时候,我拿了奖状回来,外公很高兴,想帮我贴在墙上,我却想要一个相框装起来。我看到前厅的墙上有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的老人照片。很眼熟。我想要那个相框。外公答应了,把照片取了下来,给我装“三好学生”“好孩子”“进步奖”奖状了。现在,我的奖状还挂在房间的墙上,那个老人的照片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外婆说,那就是二伯公,你小时候跟他可亲了。我的眼泪都流下来了,那是二伯公唯一的一张照片。它给我的奖状让了位置,我却再也看不见它了。
我早已忘记二伯公长什么样,只记得,鸽子汤,鸡汤,蛋花汤的味道,真香啊。它们不仅填饱了我小小的肚子,也填满了我小小的心,有人疼,有人爱,真好。
这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我上初中的时候,无意中在外公的房间里,发现了那个藤条箱子。我好奇地打开,里面是一张士官证。上面是一个年轻人,英姿飒爽,但眼里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愁绪。那是二伯公年轻时的照片,现在已经泛黄了。照片定格了那一瞬。一个当兵的年轻人,一个孤独的灵魂,一个思乡的游子……
如今,一切都尘封在记忆里了。当年,年轻的二伯公出门砍柴,半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辗转到了台湾。92岁高龄的他,一听说大陆开放探亲,赶紧和台湾方面申请回乡。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台湾也知道,92岁的他,不会回台湾了。但是,谁能拒绝一个近百岁老人回家的请求呢?归来时,父母早已作古,妻儿也故去了,他自己,也成了一个耄耋老人。但,他还是坚持回来。落叶,始终是要归根的。他放下行李,走到双亲的坟前,长跪不起,嚎啕大哭。小小的我,不明白他哭什么,也跟着哭了起来。
在箱子里,我还看到了一份文件,是回乡证。一个甲子的等待,终于等到回家的一天。那是回家的车票啊。老人一直珍藏着,压在箱底。我无法想象,是怎样的信念,支撑着他度过漫长的岁月,逃过死神的巴掌,一路走来,走进了我的童年里。是那个老母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等待吗?二伯公走时,还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村口的榕树,不过碗口粗。归来时,一个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一个长成了合抱粗的大树。树下的母亲,从青丝变成白发,也没有等到她的儿子。微风吹拂,老榕树发出沙沙的声音,好像母亲的低语。二伯公拄着拐杖站在树下,久久没有说话。是家乡的山水在呼唤他吗?二伯公回来那天,坚持让人搀扶着,走遍村子的每个角落,那是他的昨天。他已离开太久了,需要重新温习一下,看看是不是和记忆里一样。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在梦里萦回,千遍万遍,心心念念的,是故乡啊。是乡音在召唤他吗?熟悉的乡音,是家乡的通行证。热情的乡邻,用农村人特有的粗犷,招呼他来家里吃饭,把新鲜的南瓜,红薯,青菜,鸡蛋……送到二伯公家里。那是属于故乡的味道。那是故乡对游子,最热烈的欢迎。
外婆一家一直照顾二伯公的生活。二伯公的后事也是外婆和舅舅们一起操办的,简单而庄重。尘归尘,土归土。现在,外公早已故去,外婆也是一个90岁的老人了。她坐不了车,但每年除夕,一定要全家人一起回老家过年,一起吃团圆饭。每年的清明重阳,也一定要回老家扫墓。她说,我不回去,就没有人记得二伯了。外婆,你错了,我一直都记得,那个年轻的士官,那个新竹的游子,那个孤独的老人……
人老了,总想着回家。“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管是92岁的二伯公,还是90岁的外婆,心心念念的,是故乡啊。“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不管是台湾人,还是大陆人,都是家乡人啊,那一抹挥之不去的,是乡愁啊。“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未改鬓毛衰。”那呢喃不清的,是乡音啊。那是连接故乡的线,时刻提醒游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要忘了回家。“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飘飘扬扬的雨丝,提醒我们又到一年清明时。滚滚而来的记忆,漫过心间。所有的回忆,都在瞬间复活。那些相处的日子,都是余生的蜜糖,滋润着平淡的生活。我想对他说:“欢迎回家,老兵!”
有机会,我一定去看看新竹车站,看看南寮渔港,看看青草湖……那里,有我亲人的脚印,有我亲人的等待,有我亲人的昨天。我一定要去看看。我想吹下他吹过的风,走下他走过的路。我一定要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