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大叔,这一个清明节,我又多了一份对您的思念。去年三月,苍天仿佛是在弥补对您的亏欠,在家乡黔北山区桃花盛开的季节,下了一场大雪为您送行。愿您在天堂里,让许多桃花变成一位仙女,听您快乐地唱歌,看您行侠仗义,为您做饭,洗衣……
申大叔,您在全村人都瘦得像猴子的那些年月,身体壮实得像只老虎。在家乡人差不多全是旱鸭子的山区,您却是一个浪里白条。山合溪水库,深有二三十米,绕着山的宽阔,看起来像一个大湖。高登塘是山涧河中的一段,几十平方米的水面看起来清亮平静,却藏着无数吸人的漩涡。每年炎热时光,总有一些大人小孩,去解暑成了水下之魂。很多人都会想到您。您把人捞上来了,家属要感谢您,您却是抱着人家说:“对不住,我来晚了!”有那从鬼门关给拽出水的人,放地上,胸膛一阵按压,人就活过来了。家人要感谢您,您都是这样说,以后赶场下街,看到我了,请我喝二两酒,递支香烟,哆来咪发索拉西——只要有您的深水边,从不会出现溺水事故。您那时候,可以说是全镇最快乐的人。
申大叔,我记得父亲说过您:“生于1949年前,从小,一只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一只眼睛只能看到个大概。写在黑板上的字就你看不清楚,你也就没法读书,你一辈子最喜欢听收音机……”说您一双耳朵比狼狗都还要灵敏,我是深有感触的。老师让我们唱一首新歌曲,下课了就能听到你唱得声情并茂。您还会编一些歌曲,拉着二胡,或是打着快板,在村里,在集镇上演唱。有些让人热血沸腾,有些让人哈哈大笑。我们初中的刘太宗老师,生于音乐世家,毕业于音乐学院,给我们上音乐课时,常对您赞不绝口,说你是生错了年代的人。
申大叔,在我成长的那些岁月,常听人说你是个疯子,直到我读高一,发表过很多诗歌的语文老师讲解诗歌,我也才理解你的疯,您是一位有音乐天赋的人。您在文艺方面的表现,曲高和寡。在普遍文化水平不高的山村,疯子、神经病这些词语,取代了您的名字,也就没有哪一个女人愿意嫁给您了。
申大叔,我还记得我读高中那些年的传闻。一位姓徐的赤脚医生对您说,您那一只能看到个大概的眼睛,是白内障,能给你治好。这徐医生,我有一次感冒病了一个多月,两个鼻孔流出了青菜色一样的鼻涕,就是徐医生从地里扯出几样草药煎水治好的。徐医生还治好了几个孩子的小儿麻痹症。您的手术就在徐医生街上的家里做的。那一次他失手了,从那以后,您就用上了盲杖,从此世界一片黑。关心您的人,都劝您索要赔偿,起码要他倾家荡产。您却是这样说,有很多名医,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呢。徐医生的两个孩子对我说过,他们报考医科大学,就是您鼓舞了他们。这俩孩子的妈妈是我母亲的一个堂妹。
申大叔,您给我最后的记忆,是在2012年的冬季。那是在亲戚家吃酒席,一个汉子笑着问您抽烟不。您饱经风霜的脸,露出了笑容。那汉子从垃圾堆里捡起半截筷子,一下就插到您胡子拉碴的嘴里!血从牙齿间渗了出来,您举起盲杖一阵乱打。有些人嘲笑着说,申茂全又在发疯了……又脏又烂的棉袄,裹着您龙钟虚胖的身体。我看到了您的无助,世态的炎凉。从不抽烟的买了一包香烟,等您安静下来了,我才大声地说:“申大叔,我们读小学六年级的教室,是在您的家里,你一分钱的房租都没有收!我最喜欢听,你年轻的时候,在山合溪水库,在高登塘,游泳,下水救人,好几分钟都不出来换气的传奇!我最喜欢听你拉着二胡唱歌。这包烟,您拿着,我先给您点一支。”您用鼻子闻了闻,顿时老泪纵横,呜咽着说:“好烟!贤侄……你爹是我的好兄弟,修建山合溪水库,我们一起抬石头,一起喊号子,上街赶场,见面都要先喝二两苞谷酒。你爹被人家的车撞没了……”我俩聊着,恶搞您的人,取笑您的人,面露愧色。
申大叔,去年那天我问在县妇联工作的小妹,妈妈怎么没有回我的微信。小妹却是这样回答我:“大哥,申茂全去世了。妈说,村里好多人在县城买了房子,不是他申家的亲戚都回去了,说要送他最后一程。妈还说,出殡那天,一夜下的雪,一脚踩下去,至少有一尺深,好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我可怜的申大叔!我知道您弟弟的一个儿子为您养老送终。享年于您,我说不出口,您失明之后,我春节回家,见过您孤苦伶仃,凄风苦雨的日子,却又无能为力。您的侄儿也和我一样,是需要离开家乡的农民工。
申大叔,我要为您歌唱,谁说站在光里才是英雄……看不见光的您,却像灯塔一样闪耀在我的心中。
愚侄:廖明华
写于2023年清明节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