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诗高手”李商隐及其启示录

潘登

李商隐最鲜明的人生形象，就是情诗高手。这是广大读者对李商隐最突出的印象。

中国诗歌，经《诗经》、《楚辞》，历汉魏六朝，发展到唐代中期，几近高峰。晚唐社会盛世已过，江河日下，加上在初中唐前辈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诗坛巨人的光芒照耀下，诗歌本来难有亮点，幸而出现李商隐、杜牧，将唐诗推上了新的高峰。

李商隐（约812年-约858年），是晚唐最杰出的诗人，现存诗作约600首。自晚唐到明代，主流社会对李商隐的诗歌和人品多持冷落和批评态度，直到清朝才重视和肯定。清乾隆年间江宁府教授（官职，相当于当代教育局长）孙洙编选、陈婉俊补注版《唐诗三百首》，收录77位作者、313首唐诗，其中杜甫38首、王维29首、李白27首、李商隐22首。李商隐诗选入数量排在第四位，说明李商隐诗在清朝主流社会和普通民众影响巨大。

李商隐的诗独树一帜，开创了新风格、新境界，对后世影响明显。清人吴乔《围炉诗话》指出：“于李、杜、韩后，能别开生路，自成一家者，惟李义山一人。”其七律诗，在杜甫作了多方面开拓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发展，构思新奇、语言瑰丽、风格沉郁，尤其爱情诗写得朦胧、奇幻、凄美、幽怨，感人至深，成为伤感唯美文学的典型。晚唐的韩偓等诗人，宋初的西昆派诗人，宋代的婉约派词作，明、清两朝的艳情诗，民国时期鸳鸯蝴蝶派小说中的香艳诗，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朦胧诗，直到当代的怀春少年、文艺青年，都深受李商隐诗影响。

（一）

情诗高手

写过爱情诗的诗人很多，爱情诗写得好的诗人也不少，但爱情诗写得又多又好的似乎首推李商隐；李商隐的众多爱情诗比一般人的更具特色、更有共鸣、更可转用、更能抒怀，也就更加令人喜爱和传诵，因而他堪称情诗高手。

李商隐的爱情诗约有100首，占他现存诗歌总数的六分之一左右。这些爱情诗，可分为几类：

一是写他与宋真人、柳枝之间恋爱的情诗。如《燕台四首》、《碧城三首》、《柳枝五首》等。

二是写他与妻子王氏之间爱情的情诗。如《夜雨寄北》《正月崇让宅》《悼伤后赴东蜀辟至散关遇雪》等等。

三是狎邪类情诗。他自述“至於南国妖姬，丛台妙妓，虽有涉於篇什，实不接於风流”，这近似“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法，岂可当真？如《赠歌妓二首》《席上作》《饮席代官妓赠两从事》等等。

四是少数貌似抒写爱情，实有寓意寄托的诗。他晚年在《梓州罢吟寄同舍》说过：“楚雨含情皆有托”。比如《无题》之“待得郎来月已低”一首，《才调集》中题为《留赠畏之》，并有原注“遇韩朝迥”，则不是爱情诗，《玉山》也是希望别人援引的诗。

五是没有明确恋爱对象的爱情诗。这部分包括以《无题》为题的15首、以诗中首二字或句中二字为题的“准无题”诗近30首，是最为人传诵称道的。

（二）

高在何处

李商隐的爱情诗，好就好在既朦胧又晓畅。因朦胧才有意境美滋润人心，因晓畅才有画龙点睛的金句直戳人心，兼具此二美的诗，才能广泛传诵。后人批评宋人写诗多论道理而少形象少情感，味同嚼蜡，也是一个反证。

我们全面检索他的15首无题诗，其中出名者、爆款者，是第1-6首（序号为笔者所加），完全符合上述标准。而不出名的第7-15首，要么只有晓畅却无意境，如“八岁偷照镜”，要么有意境却无金句。两相对照，可轻易得出前述结论。

1、无题二首之一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蓬。

2、无题二首之二

闻道阊门萼绿华，昔年相望抵天涯。

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3、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4、无题四首之一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5、无题四首之二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6、无题

重帏深下莫愁堂，卧后清宵细细长。

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

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7、无题

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

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

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8、无题

凤尾香罗薄几重，碧文圆顶夜深缝。

扇裁月魄羞难掩，车走雷声语未通。

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

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

9、无题四首之三

含情春晼晚，暂见夜阑干。

楼响将登怯，帘烘欲过难。

多羞钗上燕，真愧镜中鸾。

归去横塘晓，华星送宝鞍。

10、无题四首之四

何处哀筝随急管，樱花永巷垂杨岸。

东家老女嫁不售，白日当天三月半。

溧阳公主年十四，清明暖后同墙看。

归来展转到五更，梁间燕子闻长叹。

11、无题

万里风波一叶舟，忆归初罢更夷犹。

碧江地没元相引，黄鹤沙边亦少留。

益德冤魂终报主，阿童高义镇横秋。

人生岂得长无谓，怀古思乡共白头。

12、无题

白道萦回入暮霞，斑骓嘶断七香车。

春风自共何人笑，枉破阳城十万家。

13、无题

近知名阿侯，住处小江流。

腰细不胜舞，眉长惟是愁。

黄金堪作屋，何不作重楼。

14、无题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15、无题

紫府仙人号宝灯，云浆未饮结成冰。

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瑶台十二层。

（三）

情诗高手的启示

情诗高手李商隐启示我们，写诗既要善于营造意境美，又要善于提炼金句，两者兼具，才能获得更高的点击率和引用率。

当今众多流行歌曲的优秀创作者深谙此道，运用到位。比如，陈佳明作词、作曲的《城里的月光》，之所以广泛传唱，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词中既有“城里的月光把梦照亮”这样美好的意境，又有金句“每颗心上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每个深夜某一个地方，总有着最深的思量”。

再如，陈涛作词、杨乐强作曲的名歌《怕黑的女人》，既有美好的意境：“月圆的夜晚是否特别孤单啊，孤单的夜晚是否特别想念啊，想念的恋情是否特别遥远啊，遥远的人啊你可曾抬头望天”，又有“怕黑的时候总想见你一面”的名言。